她也配么!
她不过就是个仗着父皇宠信的蠢女人罢了!
他恼火至极,实在忍不住,面上便带了出来。
云甄夫人却还是神色不变地看着他,眼里丁点波动也不见。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不怕自己!
自己在她眼里什么也不是,根本不值得她费心去怕去生气去在意。
她连轻视的眼神都懒得给他一个。
年少的长孙少沔何尝被人这般对待过,他贵为皇子,母妃在世时又是深得皇帝喜爱的宠妃,他自幼纵不算是众星捧月般长大的,也是时时有人敬着小心伺候着的。即便母妃去世后,他的处境大不如从前,那也从来没有人敢向云甄夫人这般视他为寻常。
他越想越恼怒,什么文章不文章的,早已抛之脑后,满心满眼只有云甄夫人和她的那一句“可惜急躁了些”。
然而父皇对她的话却很是赞同。
虽然面上带笑,但父皇口中所言绝非他满怀期待想听的。
他往日同兄弟们争,同兄弟们夺,费尽心机拿来的一切,在云甄夫人那一句“急躁”映衬下,皆成了急功近利的象征。
他不服,他不承认!
但他知道云甄夫人没有说错。
正因为她没错,他才更生气。
那怒气里混着一种被人看破后的惶恐,是真真切切的恼羞成怒。
可那又怎么样?
他如今还不是抢到了兄长的太子之位,还不是一步步逼近了连家?
等到了时候,且看她云甄怕是不怕他!
……
太子少沔y-in沉着脸,低低地冷笑了两声。
而一旁听完了原委的陆立展,却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这不过只是桩小事罢了。
可太子少沔一记就是这么多年,还念念不忘要摧毁整个连家来报复云甄夫人昔年那句点评……
真真是睚眦必报的x_ing子。
陆立展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个深深的川字烙印在了他眉间,平白增添了几分老相。他压低了声音,缓缓说道:“殿下可知,您口中的卫麟原是微臣想方设法送到云甄夫人身边去的。”
太子少沔神色古怪地笑了一下:“本宫早已知晓。”
陆立展闻言,刚要舒展开来的眉头再一次皱得紧紧的,他沉默了片刻后问道:“算一算,这人该是去岁到您身边的?”
太子少沔说了个是。
陆立展的眼神变了变,继续问道:“既如此,不知殿下为何一直不曾告知下官?”
若非他今日来问,只怕还要继续被蒙在鼓里。
陆立展口中未说,心里却早已翻江倒海。
“他不过就是一条狗。”太子少沔十分不屑地道,“养着便养着了,这等小事难不成还非得通报你么?相爷事务繁忙,何必要在一条狗身上浪费时间?连家的任务砸了,那狗胆小怕事,生恐你会杀他灭口,只是不敢回你身边罢了。”
言罢换了个口气,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陆立展道:“你若是觉得本宫这事办得不地道,那本宫便向你赔个不是如何?”
陆立展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僵。
他果然……果然还是在记恨自己当年爱慕他娘莞贵妃的事……
陆立展心中百转千回,明明在看着太子少沔,却觉得自己眼前仿佛有无数画面正走马灯般涌现出来。
他想起了那个自己年少时爱慕的姑娘,也想起了那份打从一开始便遥不可及的喜欢,想起了那个身份卑微,连官话也说不像样的少年郎,想起了那贫困潦倒的童年时光。
如今他不说,怕是没有人会想得到,现如今这个权相是在极其偏远的边塞小镇上长大的。
自他有记忆以来,他便没有父亲。
不论日子如何艰难,都只有他和母亲两个人相依为命。
可这世道下,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妇人要怎么才能养活自己和年幼的儿子?
他小的时候,曾无数次问过母亲,为什么旁人都有爹,只有他没有。
后来大抵是叫他问烦了,母亲便说他爹在他出世之前就死了。
他又问,是怎么死的。
可母亲不是避而不谈便是信口胡诌,有时说是吃酒吃多醉死了,有时说是失足落水溺死了……
说得多了,破绽漏洞也就都多了。
长至七八岁,他渐渐不再相信,母亲便也索x_ing不说,只回回有人上门便朝他手里塞块饼推他出门。有一回,他拿着饼走到外头,碰见了邻居家的大小子,那孩子比他大两岁,生得却又高又壮像头小牛犊,一见他就上来抢饼,又哈哈大笑说:“哎哟哟,你娘又接客呢!”
第318章 记忆
他一愣,旋即红着眼睛手脚并用地扑了上去,发了狠地去揍对方,鼻子眼睛,专挑脸打。
可他生得瘦小,手脚细长,拳头握得再紧也没有多少力气。反倒是邻居家的小子,手掌一挥便像蒲扇,五指一握就像生铁,一拳头砸在他脑袋上,打得他两眼冒金星,站都站不稳。
邻居家的小子嘴里叼着他的饼,又一拳头把他打倒在地,脚一抬,就踩上了他的脸,然后得意洋洋的用含糊的声音讥笑道:“暗娼家的小子吃土喽!暗娼家的小子吃土喽!”
那声音听着要多高兴便有多高兴,要多嘚瑟便有多嘚瑟。
混着他耳边的嗡嗡声,响了一天又一天,终于彻底刻进了他的血r_ou_里。
直到现在,偶尔午夜梦回,他仍然会听见那个声音,像是小镇上空掠过的鹰隼,尖利地鸣叫着,盘旋在人耳边不肯迟迟不肯离去。
那日过后,他终于知道了母亲在靠什么养活他。
——靠她的姿色。
——靠她的皮r_ou_。
——靠她的泪水。
她是个暗娼,是个做暗门子生意的寡妇!
当他灰头土脸,鼻青眼肿地从地上爬起来时,这句话不断地从他脑海里冒出来。
一遍,又一遍。
比方才那些打在他身上的拳头更叫他痛苦难受。
天色渐渐昏暗,他衣衫褴褛地一步步往家走,拐过一个弯后,母亲先瞧见了他,提着裙子飞奔过来,急切地问道:“这是怎么了?同谁打架了?伤在哪儿了?”
她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
但他一个也没答。
他只是站在那,神色木呆呆地望着远处房舍的朦胧影子,任凭她发问、查看伤口,始终一言不发。
母亲急得要哭。
夜风袭来,她面上的脂粉散发出浓烈又劣质的香气。
像是盛夏过后凋零的花瓣,烂在泥地里的气味。
他定定地看着她,良久吐出三个字来:“我恨你。”
咬牙切齿的三个字,伴随着泪水奔涌而出。
母亲一震,僵住了身体。
他越过她,大步朝前跑去,再也没有回过头。
他那样爱她,又那样得恨她。
在外徘徊至深夜,他带着一身潮漉走进了家门。屋子里没有点灯,但窗户半开着,有月光笔直地照耀进来。冰冷的银白色下,他看见了母亲的脚。
穿着很旧的绣鞋,上头是一朵褪了色的并蒂莲。
再往上,是被寒夜的风吹得不断飞舞的裙摆,一扬一落,像是翻飞的蝴蝶。
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想哭,眼睛却干巴巴的,想叫她,嘴里也是干巴巴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月色隐去,比深夜更加浓重的黑暗来临,然后一点点变白,有日光从外照了进来。
风停了。
母亲的裙子垂在那,一动也不动。
她僵硬的身体比冰还冷。
他试图站起来,但双腿早已麻木。
这时候,“咿呀——”一声。
有人推开了门。
他目光呆滞地转头去看,瞧见了一个肥胖的中年妇人。她逆着光走进来,用帕子捂着鼻子,一边走一边喊:“郑娘子可在家?”走到近旁,眼睛一瞪,帕子从手里掉了下去,她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哭天喊地地尖叫起来:“死人了——死人了——”
他想叫住她,可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发出来。
……
那一天,他没了母亲,却有了父亲。
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在母亲嘴里听说过的父亲。
胖妇人说,他爹是个大好人,在京里当大官,知道他流落在外,派了许多人来找他。如今终于找着了,实在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