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记忆里,只有南婆婆会这般唤他。南婆婆是他生父拓跋锋的r-u母。多年来,一直保守着秘密,她直至临终,才将他叫至床畔,低声耳语着将过往悉数告知。
他的身世。
他的父亲。
他的母亲。
……
南婆婆说,“无极”这个名字,是他父亲所取。
整个东夷,如今只她一人知晓。
她又说,你母亲必是回大胤去了。
她用沧桑枯瘦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面颊,叹息道:“你生得,真像是个大胤人……”那口气,无比的惋惜,无比的遗憾。
他在东夷,格格不入。
阎王索命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南婆婆的声音越来越轻。
她告诉他,他一出生,她便趁着他母亲力竭昏厥,依从他父亲的吩咐,用死婴替换了他。他的生母,连他一面也不曾见过。
他禁不住追问南婆婆,为什么?
可南婆婆摇摇头,叹口气,只说不知。
她听命办事,从没有问过拓跋锋的理由。她以为那两个人是真心相爱的,所以她也觉得意外,觉得震惊。
最后一刻,她哆哆嗦嗦地举高手,将半枚玉坠塞给了他:“是你父亲的遗物。”
她保管多年,原该销毁,但一时不忍,念着也许有朝一日孩子长大了,会想要知道生母是谁,便留下了玉坠。
这信物,本该瞒着他,她亦应将秘密带进灵柩里。
可人之将死,总觉有愧。
她当年抱走孩子,带着拓跋锋的亲笔书信将孩子送到了拓跋锋同父异母的长兄手中。那个素来叫人害怕的男人,看罢了信,接过婴孩仔细端详了许久,才终于说了一句“留下吧”。
自那以后,世人只知东夷王多了个私生子,却不知死去的三王爷原有骨血留存。
拓跋燕自幼处境困顿,时常受人欺凌。
他能平安长至今时这般模样,是一路踩着荆棘爬上来的。
他并不是个好人。
依他之间,即便生母还在人世,恐怕也不会愿意见到自己。
是以这一刻,他立在天光之下,望着另一头泪流满面的妇人时,心中五味杂陈,难以分辨究竟是何种情绪。
他行至石桌之前,自如落座,面上神情平静地唤了一声“云甄夫人”。
话音中,亦不见起伏。
云甄夫人却还是听得一个激灵。
她的儿子,在同她说话!
她情难自已,又恐失态,匆匆忙忙别过脸去拭泪,一面笑道:“我竟忘了让人备些茶水点心。”一面又忍不住侧目瞥他,询问道,“你可有什么喜欢的吃食?府里的厨子手艺不错……”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同平时的寡言少语模样判若两人。
拓跋燕望着她,勾起唇角笑了一下。
他摇头道:“不必了。”
云甄夫人攥着帕子,抹去泪痕,闻言也噤声入了座。
拓跋燕笑道:“是您直接说,还是我问一句,您答一句?”
云甄夫人微微一怔,亦很淡地笑了一下:“我说吧。”
那些往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说清楚的。
她一点点,事无巨细,从头说起。
那个时候的她,年轻胆大,龙潭虎x_u_e也敢独闯,更别说东夷。她乔装打扮,孤身一人,化名潜入了东夷。她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东夷三王爷拓跋锋。
他们注定,是敌对的两个人。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了。
她设局接近他,想方设法,获取他的信任。可拓跋锋亦非常人,想要获取他的信任并非易事,她必须先向他付出真心。
上佳的骗局,须得连自己一道也骗了。
她让他爱上了自己,可自己也一并陷入其中难以自拔。
然而国仇跟前,儿女情长不足挂齿。
她日复一日地这般告诫着自己,最后却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她有了他的孩子。
她舍不得他。
可她的任务,是拓跋锋的布阵图。失去了布阵图,拓跋锋必死无疑。她权衡、挣扎,最终还是选了家国。
东夷大败,退兵蛰伏。
她眼睁睁的,送了拓跋锋赴死。
痛不欲生又怎样,她种的恶因结的恶果,自然再苦都得咽下去。
云甄夫人将往事轻描淡写地和盘托出,可眼里,还是当年的痛不欲生。
拓跋燕游目四顾,望着连家的翠色葱茏,脸上神情是意外的平静。他的声音,亦很冷静,终了只问了一句话:“你当年,可曾真心爱过他?”
云甄夫人微微一愣后,没有迟疑地颔首肯定。
她当然,是爱他的。
拓跋燕见状笑了起来:“他能那般设局报复你,想必是恨极了,然而不爱又怎会有恨?这般看来,至少我的存在,不是计划,不是y-in谋……”
话至末尾,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像是心中有大石落地,又像是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
这之后,他在连家住了三天。
每见云甄夫人,必喊尊称,从未叫过一声母亲。他坦然表示,自己能够理解云甄夫人当年的做法和选择,他也能够冷静对待过去,但他眼下,不会叫她母亲。
他们如今,还只是两个陌生人。
即便血脉相连,也改变不了。
但他愿意在连家多留三日,已足够令云甄夫人欣喜若狂。
她身上,又有了活泛的气息。
从来不进厨房的人,褪去华服,洗净素手,日夜鼓捣吃食,只为让拓跋燕好好尝上一筷。
连二爷知道以后很是嫉妒,但好歹记着若生叮嘱他的来者是客四个字,只悄悄地去了拓跋燕屋子附近偷看。
他想瞧瞧这外地来的客人到底长的什么模样,竟叫云甄夫人这般看重。
可他到了廊下,才一探头,就叫人给发现了。
连二爷厚着脸皮装迷路,一边悄悄地用眼角余光瞄人,结果不看不知,一看吓了一跳:“你怎么长得这么眼熟!”
他皱着眉头胡乱地想了一通,却没能想出什么,只仍是觉得眼熟。
拓跋燕见他又是皱眉又是嘀咕的,不觉乐了:“二爷寻我有事?”
连二爷摸摸脑袋:“倒没什么事。”
拓跋燕长身玉立,站在花荫底下,眉目深邃,愈发显得俊美无俦。
连二爷不知上哪儿摸出了两颗糖,忽然屁颠颠地朝拓跋燕跑来,一粒粒塞给他道:“吃糖吃糖,可甜了!”
言罢,他仔细瞅瞅拓跋燕的脸,又可惜道:“啊,你生得真不错,但我只有一个阿九,不能许给你了,真是可惜……”
拓跋燕是见过若生和苏彧的,闻言不禁哈哈大笑。
连二爷见状板正了脸:“笑什么,我说真心话呢!”
拓跋燕乐不可支,笑得前俯后仰,脱口打趣道:“二舅舅你可以改主意把阿九嫁给我呀。”
连二爷听了后半句正要解释为什么不行,忽然琢磨过来前半句,不觉愣了一下:“什么?你叫我什么?”
拓跋燕也反应了过来,忙敛笑道:“没什么没什么。”
连二爷瞪大了眼睛:“我听见了!你叫我舅舅!”
他揪着这声“舅舅”不肯放,追着拓跋燕跑了大半个连家,第二天拓跋燕要走,连二爷还拦着不肯放人,非让他再叫两声听听。
正巧苏彧过来,他便一手抓了拓跋燕,一手拽了苏彧告状:“小五,这人要抢阿九!”
没头没脑的,苏彧被他说的一怔。
拓跋燕实在没了法子,只好好声好气地叫了声舅舅。
连二爷这才满意了,又转头去找云甄夫人问,这客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为什么要管他叫舅舅……
拓跋燕对此却是毫不知情,见他终于走远,还松了一口气。
他三两句将连二爷方才所言同苏彧解释了一番,感慨道:“真是人不可貌相。”
苏彧失笑,莫名觉得眼前的人同自己先前所见的似乎不一样了。
他掏出一个香囊递给拓跋燕,微微敛去笑意道:“七皇子一路顺风。”
拓跋燕郑重接过,道谢后展开来看。
里头是一枚闲章。
上刻二字——璇玑。
拓跋燕不禁笑了起来。
璇玑。
权柄,帝位也。
第368章 终章(上)
暮秋时,夏柔回了京。
若生和苏彧的婚事,也正式提上了日程。
九月初六这日一大清早,天色尚未亮透,若生便被人从被窝里挖了出来。洗漱更衣打扮,样样都得花时间,实在容不得她继续懒下去。
朱氏和云甄夫人一左一右,亲自动手,架了她在镜前坐定。
若生睡眼惺忪的,狠揉了两把眼睛才终于清醒过来一些,望一眼镜中的人,她嘟囔起来:“不嫁了不嫁了……我再睡一会儿……”
云甄夫人被气笑了:“听听你自个儿说的话,像话吗?”
若生趴在桌上不肯动弹:“过午才来迎亲,何至于这般早唤我起来……”
云甄夫人没好气地拍了下她的背:“哪家新娘子像你这般懒散不成样!”
“那是因为她们心中有所期待。”若生打了个哈欠,“我对苏彧可早便没有了。”
云甄夫人:“……”
若生转过脸看向她:“妆也不必浓了,我什么模样他没有见过?左右出了门有盖头遮着,旁人也瞧不见。”
“你想得倒是美。”云甄夫人拽了她,向屋子里的其余人使了个眼色,“你们先出去,我有话叮嘱三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