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很美_王朔【完结】(17)
唐阿姨把方枪枪抱到隔离室,李阿姨抱着他的—小卷铺盖相跟着。空置的将军住宅客厅里窗帘低垂,光线晦暗,飘浮着浓烈的来苏水味儿。一些出麻疹的孩子已经睡在那里,由一个老阿姨照料。李阿姨在—张空chuáng上铺好被褥,从唐阿姨手里接过方枪枪把他放进被窝,掖严被角。
这个过程,我很清醒,李阿姨掖好被子后还摸了摸我的头发。她把我的几小袋药片也带来了,一一jiāo代给隔离室的阿姨。她和唐阿姨似乎都不太信任隔离室的老阿姨,反复告诉她这些药分几次吃,什么时间吃,一次吃几片。还是生病好。
生病别人对你就不厉害了。
临走时,两个阿姨都再三叮嘱我:千万不要用手抓脸,多痒也不要抓。水疤破了就会结疤,长大就不漂亮了。
huáng昏唐阿姨又来看了我—次,正赶上病号饭送来,她一筷一筷喂我吃了那碗面条,每…筷都先用嘴chuīchuī再填进我嘴里,还用筷子头把沾在我嘴角下巴的残渣扒拉gān净。
我感到愧对她,吃完—口就低下头,心里还是愿意被她俘虏的。
吃完饭隔离室的灯就熄灭了。我身上热乎乎的、脚心出汗,把手脚都伸出被窝。隔离室老阿姨查chuáng看见,又都把我塞回去。外面天还没黑,隐隐可以听到远处人声喧语。我睡了一会儿。被脸上痒醒了,像是有几只蚂蚁爬。
我想用于抓,发现双手被布带一边—只绑在chuáng栏上。我记着阿姨的嘱咐,不能抓,要忍耐。这次我要表现好,让她们知道其实我是最听话的孩子,如果她们允许我投降,就会知道我有多忠心多勇敢。我痒得哭起来。周围的孩子也有人跟着哭,哎哟哎哟喊爸喊妈。司令不能哭。司令—哭底下的大将就会瞧不起你,以后就不服你管了。我边哭边劝自己。部队被消灭了,东山再起很困难。幸亏得了玻应该在病好前逃出去。出了隔离室一拐就是国境线那道灰墙,趁夜里没人看见翻过去到海军大院就没人管了。有海军站岗我们院的人道不过去。我可以装作海军的小孩,不叫他们看出我是gān什么的,若无其事瞒过他们院的大人,混进海军的码头上船,去找城里的解放军。我在波涛中起伏颠簸,小chuáng变成我的船,一次次把我从làng底送上làng尖,一次比一次离天花板近。再这么甩下去我该磕着了。那黑色的怪物又从天花板上出现了,带着巨大的身躯沉甸甸地接触我。我想我已经被它压死了。死后的感觉并没我想的那么可怕,身体还能动,意识也没中断。我不能让人看出自己没死、要装死。看来我确实与众不同,别人都死了我就死不了。
这个秘密不能泄露,要不别人就会盯着我往死里打,其他人挨一枪我就得挨一梭子。我有这么个打不死的本领,将来准能在解放军里当大官。每次打仗我都装死,仗打完了再偷偷跑回来,毛主席—定很惊讶。
灯亮了,我看到唐阿姨、李阿姨、张副院长还有一个烫发的年轻女人以及两个卫生科的大夫围在我chuáng边窃窃私语,商量什么。我装死,一动不动,连呼吸也屏祝她们轮流用手摸我额头,一点没发现我没死,只是都说:又高了。
她们把我翻过身,脱下裤衩,将一支冰凉光滑的细棍儿塞进我肛门。我初以为是谁的手指,后来想到是体温计。这很不舒服,但我忍住了不抗议,一说话就不像死尸了。她们拔出体温计时我跟出一屁。自己十分扫兴,估计前功尽弃。果然她们动用最狠一招试验我。我听到玻璃瓶被敲碎发出的清脆声,屁股一紧,接着挨了—针,锐痛刺肤,真想埋怨,又想算了、只要她们不拉我起来还是装到底,将来遇到各种各样的敌人什么怪招儿不使?没毅力老得被人家多枪毙几回。
我被翻回来时歪着脑袋,耷拉着舌头吐白沫儿。听到有人笑:没事,还装死呢。
于是知道自己有点过。
隔离室白天也挂着窗帘,方枪枪睡得日夜颠倒,常常把晚饭号听成起chuáng号,留下那些日子天总是yīn沉沉的印象。每天都有一些新出疹发着烧的孩子送进来。
一天上午方枪枪醒来。发现陈南燕睡在他旁边的chuáng上,烧得昏昏沉沉,边哭边说胡话,脸上星星点点涂着紫药水像长了虫眼的苹果。
后来方枪枪的烧退了,老阿姨允许他们几个出完疹子的孩子白天在隔离室外的凉台回廊玩。凉台边有一架茂盛的藤萝,吊着很多皂英,方枪枪以为那是宽扁豆。陈南燕等同室病友几个女孩子想摘下一些炒菜过家家。方枪枪主动当底座,蹲在木头架子旁让陈南燕踩着他肩膀、脑袋瓜伸手够着去摘。陈南燕问他有没有劲儿站起来。他一努站了起来,手把着陈南燕腿弯摇摇晃晃在日影斑驳的藤萝架下走。下来的时候他腿一软,两人一齐倾斜,陈南燕一下从他肩上滑下来用手搂住他脖子。倒在地上手也没松,两个孩子勾着脖子躺在地上还相视傻笑半天。皂荚撤了一地。
方枪枪和女孩子们玩得很好。谁使唤他都听,让去打水就去打水。让去拔草就去拔草,跑来跑去,忙的不亦乐乎。也因此受到女孩子们待见,辛劳之余被允许抱一下人家娃娃c在他的带动下,隔离室其他男孩也都争着给女孩当随从。自愿为女孩子效劳的人多了,形成一个局面:每个女孩都给自己找了个贴身男仆,走到哪儿带到哪儿,什么事都是这另仆gān,不许旁人胡插手乱献媚的。
陈南燕挑男仆时好几个男孩自告奋勇,方枪枪手举得都快杵到陈南燕眼睛上了。陈南燕边退边挑一脚踏空掉到回廊台阶下去。最后陈南燕选上他,方枪枪笑都没来及笑一声立刻勤勤恳恳开始工作。奔波听命百依百顺。惹得杨彤还老大不高兴,跟陈南燕吵,说是自己“第一个看上他”的。陈南燕也不示弱,说“他本来就是我发展的不信你问他自己”。两个女孩jī一嘴鸭一嘴吵了—中午。方枪枪在一旁垂手恭立,一语不出,心里很是满足。
陈南燕对下人很关照很爱护的。教他跳房子,踢毽。
方枪枪踢蹬不灵,脚摆不正;跳房子还成,手里脚尖都有点准头。几次女孩们组织男仆比赛,他都赢了。女孩子们每天比赛跳绳,双人跳,女主人和她的男仆。这是方枪枪喜欢的游戏。每次他和陈南燕面对面脚对脚站好,他就不禁乐呵呵的。陈南燕很严肃,绷着虫眼渐少的小脸紧盯着方枪枪的眼睛,嘴里清脆地喊道:预备——齐!双手往前猛一抡绳,他们俩就—齐有节奏地跳起来。绳子像鞭子刷刷从脚下抽过,两个人异口同声喊着:123……。喊到了200,周围小朋友就一齐帮着喊,越喊声越大,越喊声越齐:298299300……。这时候,方枪枪的声音比谁都响亮,他毫无障碍地喊出300这个数字。陈南燕单人跳的记录到达过五百五。
但对方枪枪而言,这300就意味着超越了自我,因而使他兴奋异常,眼中也放出光彩。陈南燕受到他的感染,脸上也露出笑容。两个孩子喊着、笑着、眼对眼互相紧盯着,同心协力跳着躲过一次次绳击。方枪枪在陈南燕的瞳仁中看到了自己和身后的回廊。这一切被完整缩成一幅褐色的小照:花影、日光、墙窗、其他的孩子。以至几十年后我一直认为有这样一张照片。与陈南燕争论起来还蛮有把据地形容:135相机拍的,当时颜色就有些发huáng,从藤萝架方向取景、照的是凉台回廊上一群孩子在看我们俩跳绳。陈南燕总是说我胡扯。她压根不记得我们一起在保育院隔离室住过。不记得我们冤家对头似地打过架:不记得我!上过她的chuáng她帮我脱过衣服。在她的童年记忆中我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只是方超—个很小的弟弟。当我把我对她的感受讲给她听时,她的回答是:流氓。
方枪枪以为他是陈南燕最亲近的人。这—次他超过了陈北燕。一切如他想象过的那样发生、他像—股臭味儿萦绕在陈南燕周围、日夜不离左右。他跟陈南燕跟得那么贴身。以至屡屡踩到陈南燕的后脚跟。使这个女孩每走几步就要蹲下来提鞋。他没得到“小尾巴”的绰号殊感不公。
午睡时间孩子们睡不着,整间客厅内充满嘈嘈切切的低语。陈南燕和方枪枪在chuáng上一聊就是很久很久很杂乱。
陈南燕去过很多地方,记着者一鳞半爪,就形容给方枪枪听。颐和园,北海公园,香山。她把这些地方都说成人间仙境,有好多好多亭子、画着画的长廊,可以划船。在船上喝汽水吃面包。这都是皇帝住的地方。皇帝显然是个爱玩的人,人民还挺惯他,让他把家修得像个公园。我以后准备当—个皇后——陈南燕轻描淡写去意已定地说。她还怕方枪枪听不懂。接着问他:你知道介么是皇后吗?
知道——方枪枪点头:皇帝的人,必须是女的。
对一一陈南燕肯定他的知识面:皇帝的爱人。就譬如说皇帝是爸爸,皇后就是妈妈。
那我就当皇帝。方枪枪兴高采烈地说。
那不行。陈南燕不同意:皇帝还得打仗呢。那得是大人。你不行。
方枪枪想争辩说自己当过司令,打过仗。话到嘴边又怀疑起自己的记性,陷入沉思:到底是真的还是自己做的梦?
那时你可以到我们家来玩,不收门票,我穿得特别漂亮,请你随便喝汽水吃冰激凌。陈南燕美滋滋的幻想——你要想在我们家上班也可以。
那陈北燕呢?方枪枪不服地问。
她是公主埃陈南燕说:我妹妹肯定得是公主。
不对,公主必须得是女儿才能当的。方枪枪奋起反对。
妹妹也可以的。陈南燕想说服他:这你不懂——这样吧你给我当太子。
我懂。妹妹就是不能当,除非她是你生的。方枪枪寸步不让。
咱们别争了,问杨彤。陈南燕欠起身喊杨彤:杨彤你说妹妹能当公主吗?
杨彤从另一张chuáng上露出头:可以。妹妹姐姐都可以。
女儿叫贵纪。
杨彤说得确凿,方枪枪一时没词儿。
那你到底当不当太子?陈南燕问他。
不当。方枪枪生气地说:要当我就当大将——太子是gān什么的?
太子?太子就是每天陪皇后玩的一一你不陪我玩了?
方枪枪既舍不得不陪陈南燕玩,又嫉妒陈公主地位比他高,左思右想,终于同意:那就又当太子又当大将。
陈南燕问方枪枪:你们家是从哪儿来的?
方枪枪说:我们家就是这儿的。
陈南燕得意地说:不对。咱们这些家原来都不是29号的,都是从外边搬来的。
外边哪儿啊?方枪枪这次糊涂了。
都是很远的地方,要坐火车才能到。我不知道你家是哪儿的,我们家是南京的。
杨彤她们家也是南京的。我们两家是一起坐火车来的。我在火车上就认识她。和她妹。
你肯定也坐过火车,只不过你忘了。咱们院的人全坐过火车。那边那个瘦瘦的像猴子的那个高晋,你们班高洋他哥,只有他们家是坐飞机来的——陈南燕指给方枪枪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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