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很美_王朔【完结】(24)

2019-02-22  作者|标签:王朔



方枪枪被摸得很痒,咯咯笑。

陈北燕也褪下裤子,让方枪枪摸:我也不是吧?

方枪枪说:你不是。

看屁股最佳场所是公共澡堂,放眼望去一览无余。院里宏伟建筑之一就是一座大澡堂,那是全院男女老少洗洗涮涮的地方。周五是女澡堂,周六是男澡堂,周四开放给保育院大班的孩子讲卫生。至于中班以下的孩子,只能回家坐澡盆,公共澡堂没他们的份儿。

洗澡的日子是孩子们的小狂欢节。可以玩水,游泳——澡堂里有一个注满热水的大池子,第一个看见的人会说这水清澈见底,最后一个爬上来的人回首四顾只能形容自己“刚从肉汤里捞出来”。那水蒸汽袅袅,没有100度,也接近70度,人们成群结队下去说成“下饺子”极其贴切。如果一个外国人混杂其中,歇后语就叫做“涮羊肉”。太像一口准备煮什么的锅了。我一直认为北京话的“泡澡”

是个口误,正确的说法应该是“煲澡”。每次站在这锅老汤前我都觉得自己是块生肉,要站在锅边一点点投入,煮熟一截儿再来一截儿,坐在开水里禁不住呻吟,轻轻划动手臂,蹲着在水里走动——如果你乐意把这称为一种泳姿的话。

那是一种饱含痛苦的享受。每寸皮肤都经受着意志的考验。疼才会轻松,麻木才能舒展,快感和痛楚都像针一样尖锐,同时鼓点般刺激着你,每一个都难以忍受,哪一个都难以割舍。较之电击、shexxjīng那等劈头盖脸辞不及防的震撼,这悲欣jiāo加的感受更加客观,更大面积,更便于细细体味。

这时你可以仔细丈量你的耐受力,它像物体一样有形状,一纸薄或一砖厚,随便使用什么计时方法都能方便地计算出它消失的速度。那样你就了解自己是个什么人了,不必在日后受刑时装好汉,有些组织的机密能不打听尽量别打听,免得当叛徒组织受损失你自己也不好。我就是在这种热锅里失去将来做一个革命烈士的理想的。当我被烫得几乎失去知觉时,内心也不无悲痛地意识到,自己再不可能给党做jiāo通员或领导一个城市的地下工作了。

每次都是兴冲冲、大义凛然地下水、悲观失落地爬上,第一感觉:凉;第二感觉:慡;接着忧心仲仲向其他孩子打听:苏军、美军哪家部队军纪好?

我发现不单是我,几乎所有男孩都对把自己脱得jīng光兴高采烈。能看到自己的身体这对本人也是难得的机会。

这就像他自己的钱,大人们给我们一些零钱、又不许我们花,那钱只能藏在储蓄罐里以数字的形式存在,现在这钱拿出来了——我们互相打量,看不出这身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光溜榴的肉棍子,还没一棵树分叉多,也没结着可爱的花朵和珍稀的果实,假如把头砍了,没人认得出哪截身于是张三李四还是王二麻子。

比较可疑、鬼鬼祟祟的就是那个屁股。平时我们不大见得到它,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总是一闪即逝,匆匆面过,在最热的天气人家都亮出来了它也深藏不露,像下水道总盖着盖子。

它也很拿的出手嘛,胖乎乎长得很体面,比脸平整,比后背光溜,比肚子也只多道沟,bào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点不寒磅。那时方枪枪还小,没开始发育,一些器官功能不明以为仅仅是个撤尿的出口,怎么观察也只发现屁股在人体上位置突出,把它当作核心机密,被它的表面襟怀坦白所迷惑,产生了一些错误的同情心理:这么动人的一段身体为什么总用布起来罩,让人家一年到头见不到阳光。

又不是钻石镶的,人皆有之,大同小异,用物以稀为贵也解释不通。瞧把它捂的,多么苍白。

他深为自己乃至大家的屁股打抱不平。这只说明了他和我的无知,现在想来很惭愧。很简单,这不是屁股的问题,与它无关。单只一个屁股,我想就像马一样天天露着也无妨。关键是它还有个邻居,这邻居乃是天生罪犯,你必须从小就习惯将它单独监禁,否则日后你将有大麻烦。

人的身体长得如此不科学,百shòu之中没一个这么不自重的,即便是同样用两只脚走路的鹅也不像我们那么无耻——把生殖器悬挂在身体正面。假如我们不采取一些隔离措施,那么,从开天辟地到如今,我们互相彼此连一句正经话也不会说。更谈不上发明创造,修铁路盏工厂,改善人民生活。

你可以认为屁股只是一个受害者,它的全部过错就是选错了位置,要是它长在肩膀上,它的一生就不会总给人装在裤挡里那么暗无天日。可怜的屁股,当它露出来时脸色多么晴朗,样子多么放松。

仅仅是光着,就让它感激,呈现出对环境相当适应,十分合拍的姿态,这就叫自在蔼—该下垂下垂,该收缩收缩,该发凉发凉,该着风着风,本来属于你的形状、感觉现在都归于你,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挡在你和温度之间。

你会发现貌似无动于衷的它每一寸肌肤都是活的,都在呼吸,甚至——有一点傲慢。

方枪枪以一种即便算不得yín邪也决称不上光明正大的目光盯着为数众多的屁股看,闷闷不乐地想:什么东西多了也没意思。顶让他不舒服的是居然大家的这些东西都跟自己的一样,并没有谁长着尾巴。当然,墙那边的女孩子的情况也不清楚,下结论为时尚早。但是,单就表面的雷同便足以令人还没着手工作先泄了气。我想,由于我的影响,他多少也觉得自己有点与众不同,这不同起码、也应该在身体打上一些记号。尿盆还有镶金边儿的呢,未必姓名只是脸的一个形容词。

如果大家都这么不分彼此,那还要我gān什么?我来到这个世上又有什么意义?那天,猛一下看到那么多互相摹仿的屁股,对方枪枪只是一个小小的触动,日后他还将为自己无异于常人的身体陷入迷悯。

男孩子们来到更衣室,像将要下水的鸭群奋不顾身,一片呱噪,隔着不封顶的木板墙也可以听到的里间更衣室女孩子们的朗朗喧声。

汪若海第一个脱光衣服,像一匹摘了勒口卸了鞍子的马欢畅地活动着自己的身体,对大家宣布:我可以变成一个女的。

接着,他把小jījī从后拉进两腿之间,这就使他从前面看上去只剩下一道浅槽儿,的确像个女孩。

男孩们一片欢笑,十分惊讶这一改装的显著效果,似乎他们真的看到了女孩子的身体。很多孩子仿效他,对把自己变成一个瘸腿女孩大为开心,这传染病一样迅速蔓延的兴奋也许已经有一点性意识在其中了。

高晋刚脱下裤子,感到尾巴骨被一只手轻轻按了一下,惊回首,方枪枪别有用心地朝他一笑。

摸我gān嘛?

摸你长没长尾巴。方枪枪公然说。扭着屁股走过去,又摸了把张宁生。

张宁生大叫:有人耍流氓啦。

高晋一溜小跑撵上正要对高洋下手的方枪枪,照他屁股蛋子就是一巴掌,这一脆响使得男孩们发现了身体的另一妙处,一时间,男更衣室里像很多小口径步枪在she击,僻啪之声不绝于耳。在这混乱的场合中,方枪枪的屁股上被打上很多手印子,像穿了一条红裤衩。

李阿姨从里间更衣室出来,大声制止男孩们的胡闹,命令他们都进浴室。她穿了一件大背心和一条没膝大裤极,胸前那一对大xx子触目惊心。她把男孩们都赶进位于第二间浴室的那口大汤锅内,自己像只锅盖立在锅沿儿上,手指大家喝道:都低下头,谁也不许拾眼睛,互相监督——你,你,还有你。

烫蔼—男孩们发自内心地呻吟叫唤,很多人的眼睛不老实地瞟来瞟去。

女孩子们像惊弓之鸟或漏网之鱼一组组三五成群跑过去,钻进最里面的浴室。

她们大都用窄窄的毛巾围住自己的胯部跑过去便露出屁股。这种遮挡在和她们朝夕相处、坐卧不避的男孩看来有点故作姿态,就像参加追悼会,平时可以面对的熟人现在都要低下头,也使湿漉漉、到处充满水响的澡堂忽然变得不同寻常,弥漫着极其暖昧、针对性别的下流气氛。她们刻意掩饰的是什么?一定有人教导她们有些东西不能给男孩看,这个教导者想必是个白痴,因为谁都知道那前面什么也没有。或者那是她们的一个游戏,对男孩的一种模仿类似汪苦海对她们的模仿。

方枪枪坐在热水里,一眼一眼看着经过前方的女孩子的屁股,心想这些与男孩没其它区别的屁股上也看不出什么好和特别之处。总浸泡在热水中使他十分不耐烦,真实的念头是:不要看了,我今天看的屁股够多的了。但仍忍不住一次次抬头,像是得了qiáng迫症,连自己也感到沮丧和厌恶。

陈南燕从他眼前跑过去,这是他有所期待的一个目标。那只屁股瘦小结实,有两个凹陷像一对酒窝,在跑动时也纹丝不颤,分得很开,像两条大腿更浑圆粗壮的顶轴。

我没发现他当时有什么思想活动,满池热水已经把他的身体泡得十分麻痹,脑子也昏昏沉沉,即便有所感触大概也被瘫气般捂脸斥鼻的热làng冲淡了。我想他觉得这是个相当好看的屁股,非同一般,因为他记住了,像摄像机把这一画面记录在磁带上,只要他愿意就能将其一遍遍重放如同陈南燕刚跑过去。这是一个冷冷的印象,或者说是一个纯洁的烙樱假使说日后这一印象在他心目中有了一些yín秽的味道,并引发了什么,在当时至多也只算是被狂犬病狗咬了一日,猛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症状。

一柱热水滋到他脸上,方枪枪扭头一看,张宁生高晋一gān人挤在一起看着他嗤嗤笑。

真无聊。他獭懒地想。

方枪枪会写自己名字了。一笔一划歪歪扭扭,但写出来心里总是痛快,知道这三个字就是自己,一想起自己,不是那张圆脸而是这三个字。这种简化有时还会产生错觉,以为又出现了第三个人——在自己笔下。

大一班的孩子明年就要上学了,阿姨提前给他们上一些小学一年级的课,教他们认汉字掌握1十1=2这种复杂的计算方式。有时下雨,不能出去玩,我们大二班的孩子也跟着蹭听几节大一班的课,赶上什么是什么,这就全凭各人造化了,有心的孩子可以由此早熟。

我照猫画虎学会了很多平时常说的话怎么写:桌子、椅子、吃饭、劳动什么的。还有一些蛮抽象的字眼:社会主义、共产党、国家、革命,因为总听,习以为常,也当作有实物形状的名词不假思索地认识了。写的时候脑中一概浮现出一尊高大魁梧的男人身影,以为这都是关于这男人的不同称呼。

知识的大门这就等于向我们开了条缝,新词汇瀑布般倾泻在我们这些孩子头上,从黑板、书、歌、阿姨和大孩子的嘴里一进而出。那是一个神奇的过程,纷纷扬扬的世界被笔划繁复的文字重组,每一件形象分明的物体都有一个单线条的缩写,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念头都有命名,一提便知。那时我才知自己有多渺小,在人类活动中所占的份额之少,一些词完全与我无关,写出来望而生畏,每个字都认识,联在一起不明就里。有这个词存在,必是有那么一种行为。特别是一些动词,所指一定在每个人的能力内,为什么对我们来说那么陌生,我们到底还能gān什么?这激起了我们极大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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