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很美_王朔【完结】(27)
第四天他想当王成,被敌人包围在山头上,身背步话机,又扫机枪又扔爆破筒,一边拉弦一边咬牙切齿地说:我让你们上,让你们上。
第五天高洋刚睡着就被他捅醒了。他伏在chuáng栏上苦闷地对高洋说:我怎么想怎么觉得李阿姨是特务。
谁?高洋一下没醒过梦来,迷迷怔怔地问。
李四眼。方枪枪又扒拉了几下高洋,把他彻底搞醒。
他没觉得她像吗?特务都长她那么难看,又凶。《铁道卫士》里那个女特务王曼丽小姐,说话、动作和李阿姨多像啊,贼头贼脑那劲儿也一样,就是个儿矮点。
高洋睡眼惺忪想了一会儿,说:可能,马小飞被捉的时候她跑了,这几年又长高了。
特务要化装那可太容易了。方枪枪沉思道:她要是呢,就一定会有手枪,也许是左轮。
我知道了。高洋一骨碌爬起来,嘴贴着方枪枪耳朵小声说:我在中班就听人说咱们保育院有个女特务,假装当阿姨,有一次午睡她擦枪,被一个小朋友看见,就被她弄进锅炉房掐死了,这案一直没破。
你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方枪枪也捏着嗓子不发亮音儿大开大合着嘴说:肯定是李阿姨gān的。那时候咱们小,都没发现她,所以她才一直带咱们班。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报告去?
我想自己逮她——你敢吗?
敢倒是敢,就怕她掏枪。
不伯,想办法,一下按住她,让她来不及摸枪。
两个小孩正互相咬耳朵,算计李阿姨,只听寝室门一响,李阿姨打着手电进来了,明晃晃的光柱四下一摇,直朝这边she来:那是谁还不睡觉,快回自己chuáng去。
方枪枪呲溜钻chuáng底下,蹬腿扭臀往自己chuáng那儿爬。高洋也连忙躺下闭眼不动,他感到手电的光柱照到他脸上,眼前一片光明。李阿姨照了一会儿他,又去照别处。
她把光柱照进方枪枪的chuáng,这孩子睡得正香。李阿姨关了手电,带上门转身出去。
高洋在一张张chuáng下爬行,半道上碰见向他爬来的方枪枪:是你吗?他小声问。
是我。方枪枪爬过来亮出手中一条塑料跳绳:我找了条绳子,试了,挺结实,勒死人没问题。
高洋拿过跳绳比划着,想象着:咱们拴个活扣,等李阿姨睡了,套她头上,一勒,再一齐骑她脖子上,估计她就痰了。
最好先来一拳封了她的眼。
你提醒的很对。这样吧。我套她你封眼。
张燕生爬过来:你们说的我都听见,带我一个吧。
行。方枪枪掉头往外爬,让我侦察一下李阿姨睡了没。
爬到门边最后一张chuáng,两只手揪着他背心肩带把他拖了出来。
张宁生高晋光着膀子站在方枪枪面前。张宁生摇着头对他说:别露怯了,特务不是这样捉法的。
方枪枪一回头,所有小朋友都从自己chuáng上坐了起来,黑鸦jī一片人头,每颗间上都有两个闪闪发亮的磷点,宛若繁星突然落入室内。
寝室门吱呀开了,这—响如同胡琴调弦也拨动了方枪枪心,几乎使他呻吟出声。
敢死队出发了;男孩子猫跃般一个接一个从门里扑出来,一接地便立即匍匐前进,呈扇面向李阿姨chuáng铺模去。张宁生爬在第一个,紧跟着他的是高晋,接下来是方超,再后面是高洋、张燕生、汪若海,然后才是方枪枪。
保育院大班的jīng锐都出动了。
方枪枪很激动,第一次战役终于打响了。可恶的、—贯伪装进步的李阿姨就要束手就擒被他们这些小孩就地正法了。他们将是全国小朋友学习的榜样,还没到上学年龄就破纪录捉了个特务,今后的小人书将记载他们这一壮举。小人书封皮会写上故事的名字:智擒女特务。第—页画着一个圆圆脸的小朋友摸头思索,下面写道:可爱的保育院大二班小朋友方枪枪有一天忽然产生了怀疑…
扑——。
爬在他前面的汪若海放了一个极为细长高低拐弯的屁,打断了方枪枪的遐思,准确地说,打断了他的血管、神经、呼吸和爬行能力。全体小朋友也都短暂地被吓昏了,行为,意识统统中断,一秒钟之后才活过来。每个人无比痛恨汪若海,边爬边发狠,等弄死完李阿姨第二个就弄死你。
可耻——李阿姨突然大声说了句梦话。
可怜的孩子们一下绷断了最后一根神经,眨眼之间人都不见了。
惊魂甫定,敢死队员们才发现自己…们此刻水泄不通地挤在门后——寝室门后,用尽力气顶着门,谁也想不起从敌前匍匐到这一姿势的中间过程。
几个女孩子已经跳出窗外,这时在外面小声焦急地问:怎么啦怎么啦。
窗台上也站满了警觉的女孩子,随便一声响动都可能引发更大规模的跳跃运动。
爬在第一的张宁生被关在门外,既推不开又不敢喊,只好挠门,一下下刺耳的刮指甲声,更加重了寝室内的恐怖气氛。
是我,我,张宁生。他对着门缝chuī气般地呢喃。
高晋用力拉开一道门缝,放他溜进来。
张宁生无声大骂:胆小鬼!逃兵!
高晋一把捂住他嘴:小声点。
张宁生余怒未消,从高晋指缝间断断续续地说:我都扑…去了,你们没了。
李阿姨醒了吗?
正在喝水。
一听这话,刚还了魂的孩子们又都趴下了。
孩子们从地上门缝看见李阿姨开了盏台灯站在chuáng头端着大茶缸子仰头喝水,庞大的身影映在墙上,如同老魔鬼现了原形。
方枪枪又昏了过去。
清白的、无辜的、睡得晕头转向的李阿姨晃dàng着两只罩在背心里的大xx子,闭着眼睛走进厕所撤尿。
这一泡尿撒得很长——孩子们趴在地上默数:一、二…十七。
李阿姨闭着眼睛从厕所出来,撞了一把小椅子也没睁眼。离chuáng还有—步之遥,她纵身把自己扔了上去,一头栽在chuáng上,吧唧着嘴发出一些近乎吞咽的含混音,很快打起呼噜。
没有一个孩子再充好汉了,他们的力气都在对付这些恐惧的声音中用光了。
现在,只有去去去报告了。张宁生摇摇晃晃爬起来,带头走向窗户。
二班长背着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在东马路上慢吞吞地走。夜里的空气清凉,路旁的果树花丛散发出一阵阵浓郁的香气,二班长口于舌燥很想趁黑摸进果园摘个桃吃。
还是在家里看青好,全村的庄稼随便摘,运气好还能套条狗吃。这时他听到扑通扑通连续重物砸地声,头皮一紧,枪已下肩,循声望去,只见月下一所大房子的窗上一片片黑影往下跳,地上无数黑影向杨树林狂奔。
哪一个?二班长声音很低,但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听上去十分威严。
那些黑影突然不见了,眼前又是空旷建筑,婆婆树影。
二班长咔地打开刺刀哗啦推弹上膛,这两响在静夜里惊天动地。他荷枪实弹深一脚浅一脚向杨树林挺进,心里想着各种可能出现的突发事件,紧张复习近身肉搏的一些招数。
二班长光顾搜索树前树后,一脚踩高,只听一声惨叫,心中一激灵,低手回枪,但见刺刀尖前出现一张圆圆的孩子脸,这小脸在黑暗中五官透明,盯着枪尖快速眨眼像是不停翻白眼。再一看周围,满地孩子仰着雪白的脸朝他眨眼,二班长浑身一阵肉麻。
都起来!二班长一声怒喝。孩子一弓腰,二班长腿抬过膝——他这才发现自己右脚还蹬在这该死的孩子后背上。
李阿姨渴、热、肌肉酸楚,施展不开,而此刻正需要地大显身手——她被汹涌的大河波涛裹胁夹带顺流而下。她喊、叫,竭力把头露出水面呼吸氧气。刚才她和她那班孩子在过河摆渡时翻船落水,湍急的河水把孩子们一下冲散,一颗颗小小的人头在波làng之中若隐若现。李阿姨急得跺脚:这要淹死几个,怎么得了。必须营救,我死也不能死一个孩子。高尚的情感充满着李阿姨全身。有人在岸上喊:哪一个?
李阿姨小声喊:我、我、是我。那人转身走了,李阿姨流下绝望的眼泪。方枪枪从她身边漂过,她伸手去抓,一把抓空,汪若海又从她身边漂过,她又没抓住。她大哭起来,游了几步,忽然看见方枪枪没冲走,正躺在一个旋涡上打转,喜出望外,扑过去一把捞住他……
这时,她醒了,看见满屋华灯齐放,自己紧握老院长的双手半仰着身子以一种非常别扭、非常荒唐的姿态恳切地面对着他,好像她在临终托付,又好像对人家感激不尽——这都是哪儿和哪儿啊?
李阿姨羞得满脸cháo红,摔掉老院长的手,钻回被窝。她发现警卫排的二班长也背着枪站在老院长身边,饶有兴趣地瞅着她。
这是怎么回事!老娘睡得好好的,一老一少两个大男人前来开灯参观。李阿姨正要发作,老院长先开了口:小李不要怕,小李不要慌,我们是有事前来,很急,很突然,否则我们也不会这么晚闻进来——你是起来听啊还是躺着听?
躺着。李阿姨把被角拉到下巴处遮严自己。
那你就躺着,我们坐下。老院长拉着二班长坐。二班长:我还是站着吧。
老院长自己坐在小李chuáng上,侧着身子,以其一贯的和蔼慈祥望着小李,如果不是在深夜,小李会以为这是领导真诚的关心。
怎么说呢?你的工作我一向是满意的,敢于负责,敢于管理,小孩子嘛,就要严格要求,点滴培养,原则对的老院长语无伦次,挠着花白的头发看着二班长:还是你说吧。
我刚才巡逻经过你们门前,遇到一群孩子向我报案,说是发现了一个特务,让我去抓……二班长也说不下去了,望着老院长直咽唾沫,喘息。
后来呢?小车倒是听出些兴趣,催着问。
后来他就来找我。老院长困难地吐字,带着孩子。
再后来呢?
再后来,再后来我们就到了这里。老院长不住地看二班长,二班长看自己的鞋,两人谁也不敢看小李。
那些孩子是哪个班的?小李倒很平静。
你们班的。
特务呢?特务是谁?
老院长看着小李,眼里露出由衷的歉意。不对,他是在忍着什么,李阿姨又去看二班长,他背对着她两个肩膀微微抽动。
接着,李阿姨毫无jīng神准备,老院长和二班长同时爆发大笑。这笑声来的如此突兀、持久,这二人也觉得不合时宜,不好意思,又停不下来,于是付出极大毅力像好gān部焦峪禄那样捂着肝区,脸上流露出痛苦表情。
李阿姨先是受到他们感染,也莫名愉快跟着笑,笑了一回明白了,羞愤jiāo加,披上白大褂,一撩被子站到地上,手指哆嗦着从上到下系着扣子。
老院长忙上前拦她:小李,你要冷静,务必冷静。孩子们也是警惕性高,没恶意……说着又哈哈笑起来。
李阿姨绕着老院长走,一个劲儿说:我找他们去,问他们,谁,凭什么,从哪点,怎么就看出我是特务。
二班长也帮着拦、堵、劝:我们都没信,都知道你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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