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星期,阿眉几乎天天飞北京,因为这星期排班的分队长是她gān姐姐。
除了照例很多吃的外,她又给我带了几本书。小心看着我的脸色说:
“我也不知道你看过这几本书没有,我觉得挺好看的。”
我翻了翻,说:“这几本书我都背得出来了。”
她叹口气,怪没劲地把书装回自己包里。
我不忍看她失望。第二天在公共汽车上,我骗她:
“我打算写书啦。”
她眼里立时放出光来(多么势力)。
“我考虑来考虑去,走这条道比较便宜。描写水兵生活的嘛,基本还是空白。”
她的眼睛几乎是充满柔情了。
“现在关键是缺一个把整个故事串起来的线索。嗯,很伤脑筋。”
我好象一个真正作家那样装出副呆呆痴想的傻相。可是,老天,她温柔的不正常啊。
“姑娘,您抓的是我的手。”
站在我身旁的一个老头一边从扶手上抽回自己枯瘦的手,一边歉意地对阿眉说。
阿眉羞红了脸。
她gān吗那么当真呀!
“你太累了,别这么拼命地飞,要注意身体。”我心疼地对阿眉说。
“我负担重呀,要多挣点小时费。”她玩皮地冲我一笑。
她确实飞得太猛了,简直是马不停蹄地在空中飞来飞去。有时在北京过站,匆匆跑下来看我一眼,又匆匆跑回去飞走。吃饭也经常不能正点正餐,吃几块点心就得上客gān活。chūn季广jiāo会期间飞机加班很多,她常常搞到夜里十二点才回宿舍,第二天一大早又要进场准备。
她瘦了,脸上出现疲劳的神色。尤其叫我过意不去的是,她几次突然进城,都碰上我早早睡了,没有一点写书的样儿。
“我评上‘优秀乘务员’了”她兴高采烈地对我说。
“真不容易。”我替她松了口气,“我瞅着你都累坏了。”
她刚从广州来,又要去沈阳,然后折回去。
“你该不是又想当‘三八红旗手’?”
“想当呀,还想入党,还想办飞国外的护照呢。”
啊!我真是爱她。
我跟阿眉讲:“过去,我才叫在英雄沿儿上呢。大pào一开,就是功臣,可惜!现在这太平年月不出英雄。”
“你怎么知道不出?”她不忿地问。
“我没见过,也没瞅见谁象。”
阿眉叫我不要太担心她身体。她下个月就要去杭州疗养,所以近期排的班多一些,飞的多一些,一抗就过去了。
“我懂,这就象小毛驴拉磨,卸套前,赶着它多跑几圈。”
民航疗养院坐落在风景区九溪口,依屏风山,临钱塘江,清晨凭窗便可见悠悠江水东去。沿九溪路向山里逶迤行去,溪水潺缓,竹林修茂,山坡俱是郁郁葱葱的茶园。据当地人讲,这一带的茶园便是闻名遐迩的龙井上品“狮峰龙井”。外行人看那暗绿色的茶叶子是看不出名堂的,不过前面数里之遥却是正宗的“龙井村”。村里盖了许多俗气摆阔的新楼房,显然这二年村里很出些富裕户。阿眉说她还是喜欢那些粉墙乌瓦、古朴的老房子,我也有同感。
阿眉到杭州不久,我也欢天喜地自北京南下。不消说,chūn日杭州甚是宜人。柳绿桃红,伉俪游湖。品茶、吃鱼(阿眉象只猫似地爱吃鱼),惬意得很呐。杭州旅游办得不错,我们时常乘旅行社的车出游,对浙南一望无尽的金huáng油菜花和绍兴头戴毡帽、手扶舵脚摇橹的农民,以及莫gān山浓雾缭绕、湿漉漉的毛竹林,都有深刻印象。
阿眉胖了。是在她同餐桌一个老飞行员的督促下胖的。那老头总说:“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错不了,都是富于营养的。女孩胖一点好看。”老头是个食肉shòu。
阿眉现在对我不太尊重,总是动手动脚,我是说,总是揍我。每次分手时,非占点小便宜,扇我个耳光再走。有次把我打火了,追上去在她背上打了几拳,把她打哭了。两天没出疗养院。我在杭州城里也玩厌了,就在九溪附近找了个地方住下。
我去疗养院找她。在九溪镇上碰见个卖冰糕的,买了一大把,进她的房间时腮帮子都冻木了。她一见我,笑了(我就知道她不记仇)。
“给我找点热水喝。”我把剩下的两只冰糕递给她。
阿眉舔着正在融化的冰糕,拿起一只暖瓶摇了摇:“没水了,我给你打去。”
她一阵风似地跑出去。
这时,她同房间的空中小姐进来,学究气地拿着本书。我没见过这个人,猜是她的“瓷器姐姐”薛苹,是个分队长之类的小头目。我哈了哈腰,以示尊敬,她却拿挺大的眼睛瞪我:
“你就是阿眉的男朋友?”
“你好。”
“我不好。”她蛮横地说,“我早就想跟你谈谈啦——你怪了不起的呀!”
“没有呀。”我挺窘,又一时搞不清她火从何来。
“你害得阿眉老偷偷哭,我看为你不值。”
阿眉拎着满满的暖瓶跑回来。那位小姐没再说下去,气哼哼地走了。我估计她不爱看阿眉对我的“巴结”相。
“王眉”我也气哼哼地说,“你在你们乘务队都给我造成什么坏影响?”
“没有啊。”
“你瞧你们屋这主儿,对我多凶,好象我怎么nüè待过你似的。”
“没有没有。我在她们面前一直都说你好。”她笑着对我说。
我接过她递给我的杯子,一边喝水一边往窗下面看,看到那姑娘和一个身材魁梧的飞行员从庭院走过。
“那是她男朋友吗?”
阿眉挨着我,伸长脖子往下看了一眼:“嗯,长得怎么样?”她扭头问我。
“不同凡夫。”
“她对薛苹可好啦。”
“我对你不好吗?”
我瞪起眼睛问阿眉,她噘起嘴:
“你老欺负我,还打我。”
“你还打我呢。”
“我使你那么大劲了吗?你打得我后背现在还疼呢。”
我笑了,离开窗子,又吃了几块她喂的糖,想起什么,问阿眉:
“你老偷偷哭哇?”
阿眉脸有点红,没说话。
“为什么?”
“还不是为你。”她冷不丁又说,“昨天,我们疗养院的人给我算了一挂,说我不宜找五十里以外的人。”
“胡说八道。你信吗?”
“有点信。”她把头扭向一边。看我很久没话,问:“你想什么呢?”
“想孔老二的话:”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苗头不对呀,阿眉开始和我叫上劲了。我说什么,她总是和我戗着。同样,她说什么,我也跟她戗着。舌枪唇剑,明哂暗讽,旁人听着,如同冤家。我觉得薛苹对我不利的话影响了她。不知什么原因,薛苹竟独出心裁地认为我是个“拆白党”。当然她不知道我过去也还“十分了得”,那你说我是饭桶也罢了,何苦把这么个屎盆子往我头上扣。她对阿眉讲:“要是你这些优越条件都没了,他还会跟你好吗?”言下我是去分享阿眉的空勤待遇。这颇伤了我的自尊心。我想,也许善良的张欣不会如此诋毁我。有一天,我趁阿眉不在房间,偷看了张欣给她的信,谁知信中也对我颇多微词。而令我不快几至冷齿的竟是从信上看去,阿眉本人也十分动摇。张欣信中有一句话破坏性极大:“你什么样人找不到?”这句话jīng确地击中了要害。阿眉的确不必吊死在我这棵树上。我知道,有形形色色的人在追她,其中一部分高档货色,我绝对难以匹敌。我只是侥幸得了风气之先。实际上,倘我不是我,我也要劝王眉把胖子蹬了,另觅佳婿。
王眉坐在镜前施妆,细细地、无微不至地象做功课,这倒也确是她们的功课。
“得了,薄点行了。别把脸弄得象外国人的胳肢窝。”
她立时跟我翻了脸,把粉扑子一摔:
“你就一点好听的都没有,嘴跟粪缸似的。真不愿理你了,告诉你。”
“随便说一句你也急。”
“你以为你说的是什么好听话是不是?我就因为受你影响,有时和别人说话也带个脏字出来。人家都说我,原来你不这样说话呀,怎么变成这样?我说,总有人教,能不变吗?”
“对,你跟我净学坏了,一点好也没学。”我退后几步坐在chuáng上。
“你别坐人家chuáng上。薛苹不喜欢别人坐她chuáng。”她冲我尖叫。
我站起来抽烟,把烟向窗外连连喷去。抽第三支时,一直用眼睛看着我的阿眉,温和地开口说:“你会得肺癌的。”
“我就是准备得肺癌。”
我噎她一句。可能是窗外江水来处夕阳西下的情景触动了我,我忽然有几分心酸。王眉也默默地不说话。我回身看她一眼,心里十分有气:
“喂,我死你高兴吗?”
“你说我高兴吗?”
“我不知道。”
“不高兴。”
“能再嫁人还不高兴?”
“我现在也没嫁给你呀。”
她象一只碰见狗的猫,露出自卫的神气。
“你甭跟我瞪眼睛。”我指着她脸说。
“瞪你怎么着。”
“掐死你。”我把烟扔掉,走进威胁她。
“你敢——”
她不服地挺直上身,但气焰还是略低了低。我走到窗前往下看了看,还好,楼下庭院没人。
“我不怕你。”她堵气洗着一副扑克牌(象是算挂那副)嘴里还嘟嘟哝哝,“你还别跟我耍二百五。”
“我也不怕你。”我对她说,“你脾气大,我比你脾气还大。”
“我有什么对不起你?”她冲我喊,“什么没给你?你还想要什么?还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