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侠:你看过老子吗?
王朔:我也就是翻翻。道非道的,可道不可道的,非常道的……其实我看过。
但现在记不住多少,看完就忘了。以前总听说老庄老庄的,我还以为他们是一个姓庄的人,就像叫老刘、老王那样,后来才知道是俩人。他俩有个先后没有?
老侠:庄子是老子后面的。
王朔:我粗着看的,也粗着听人说的。他那个道理是一个挺想得开的道理,教人想开点儿,别活得累。中国人的道理,一个孔子,一个老子,一儒一道,要么教人想开点儿,要么给人立规矩,想不开就去立规矩或让别人给你立规矩,想开了就离人群远点儿,自己个儿,别扎堆儿,凡扎堆儿的就是想不开的,凡不扎堆的就是想得开的。基本上是些似是而非的东西,我觉得有好些人也不太知道他,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他还当过一回孔子的老师。但他们都在文章中提到他,说某某人有 老庄之风 呀。我一直就不知道这 老庄之风 说些什么。有些人好玩这个,什么出世呀。隐逸呀,说某人的作品某人的生活态度中有这个。在我看,凡在文章中掉书袋子做有文化状的东西,都是谄媚一路的。我不真的了解老庄。我觉得那往往是一些人的遮羞布,老庄被好些人弄成了遮羞布,达不到目的就使小性子,捉迷藏,类似于撒娇,无非是让人再看重他,三顾个茅庐什么的,弄个仙风道骨不正眼看人什么的。我对他基本是这么个看法。
老侠:庄子啦。佛教的禅啦,从古到今一直是附庸风雅者的好牌坊,文人们在仕途上一被下绊子,就必定非老庄即禅宗,魏晋时期的风流名士的附庸风雅,虽有反抗发泄的真实一面,但太消极,且骨子里仍不满。鲁迅早对此有jīng辟的见解。
这之后的山水诗,从谢灵运到王维到苏东坡到朱熹……不过是一种失意后的点缀而已。据说中国排宗的高师不识字,却弄得那么多识字的人跟着瞎起哄。中国文化只有 内儒外法 是真的,统治术是儒法互补,而不是李泽厚的儒道互补。对外讲儒,讲礼仪,让别人 克已复礼 。对内的权力斗争就全是法家yīn阳家的那一套,yīn而狠。中国知识人何尝真信过什么?美国诗人金斯堡信佛,尤喜禅宗,他来过中国,想找到正宗的禅,不用想,肯定是失望而归。现在的宗教、寺庙、教堂,教士啦、和尚啦都有行政级别。我记得八十年代有件事特别能说明中国的信徒是个什么东西。有一个七十多岁的大法师,叫什么法师来着……?
王朔:是海灯法师,二指禅的那个。
老侠:就是他。有一年chūn节晚会,居然把他弄到中央电视台当嘉宾,他也就去了。
王朔:二指禅,是吗?
老侠:这大法师,据说几十年末出山,修得六根纯净。其实这中央台太残酷了,可以靠行政命令把人家从深山拉到闹市来,人家在深山里修炼那么多年,心情平静,这一下说不定毁了他一生的修行。chūn节晚会,多世俗多平庸多煽情多诱人呀。花花绿绿的,歌呀舞呀,露膀子露大腿的,这不是成心拉法师下水吗?这大法师肯定是迫不得已,挺不情愿的。但他似乎很兴奋,觉得自己受到隆重的礼遇,他当即赋诗一首,给这台恶俗的大拼盘添了点禅香。
王朔:出名的,就是被人知道的。被咱们知道的,被夸成 老庄 的,我看都不太老庄,真正的老庄是咱们不知道的。
我想也许有那种思凡出了山了,后边还跟着一群人夸他如何如何地超凡脱俗,这种人肯定不太 老庄 了。最起码他跟俗世这些附庸风雅的关系弄得不错,人们觉得这和尚人也不错呀,心里也有些周旋的。
老侠:你读过《史记》、《资治通鉴》之类史书吗?
王朔:看过。小时候看的《史记》,但看得不多,也记不住多少东西了。《资治通鉴》我看过三四本,有点望而生畏。
我发觉里面也充满了各种道理,我发现中国的那些写史的人也是诲人不倦的 腕儿 ,在史实的故事引申出一些评论,说出些道理来,我就怕这些说道理的书,一讲道理,我就两眼发黑,看不进去了。好像除了道理,中国人不会写别的东西。
老侠:中国的小说也是这样,随时随地诲人不倦。看那些古典的名著和不出名的小说,总要在每章每回的开始或结尾弄一段讲道理的东西,往往是用诗讲道理,什么有诗曰什么的……
王朔: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都是挺陈腐挺平庸的道理。《资治通鉴》中有许多权术。最初讲权术是不是也从孔子那儿开始讲的?
老侠:权术来自战国时的纵横术。yīn阳学。老子是中国的yīn谋设计大师,他为中国政治的yīn暗运作提供了根本的游戏规则。那些纵横家,哪个君王认他,他就为之服务,今天去齐国,明天去魏国的。实际上,不仅纵横家,就是孔子也周游列国,去卖他那套东西,谁认他就卖给谁,就跟现在的 跑官
一样。或者说,现在知识分子的幕僚心态从孔子就开始了,他周游列国无非是去 跑官 ,混个一官半职。他说仁义,但当了官也照样心狠手辣,做了几天大司寇,就把少正卯给诛了。
当时也有些君王喜欢 养士 ,在家里养一大堆饱学之土,像养一群好马。从那时起,中国读书人的宿命已经定了。纵横家那套游说技巧,都叫后人继承了。做人是有奶便是娘,今天投靠那个,明天又投靠这个,什么信念啦。忠诚啦,全没有。
今天也如此。
王朔:玩权术的人,我觉得在咱中国永远不倒也不老。
老侠:《资治通鉴》集古代权术之大全,它就是古代的《厚黑学》。它的可读性不在于司马光从史实中抽出的那几条迂腐的道理,而是中国传统政治的黑暗,yīn谋与bào力,谁黑谁狠谁无耻谁就肯定能灭掉政敌,大权独揽。真得六亲不认,只要是夺权的障碍,爱谁谁,一律灭掉。这种智慧有很大一部分来自老子和法家。老子就是yīn谋家,他的道理是由自然本体论到伦理韬晦术再到政治权谋,所谓以柔克刚,以yīn克阳,以不变应万变,无私方能有大私等等……无一不透着智慧的狡黠。二十四史中这样的东西太多了,韩信受胯下之rǔ终成伟业就是经典的例子。从学校到家庭,大人们都爱拿韩信的韬晦之术教导晚辈,教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放弃人的尊严。如果你是一个人,一个有尊严的人,你怎么能够为一时的权直而甘受胯下之rǔ,用这种方式求将来的飞huáng腾达,就等于告诉你想为人上人就要不拿自己当人,人下人就不是人。中国历史上的太监擅权就是一种制度化的韩信谋略。最后弄成不是宫廷非要阉了谁,而是许多人自我阉割,争着进宫。我们的史书一提到宦官集团与文官集团之争,大都把罪恶推到宦官身上,常说中国文化毁于宦官之手。这不公平。第一,宦官是皇权制度的产物;第二,文官集团在道义上也决不比宦官集团高到哪儿去,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宫廷党争的残酷和血腥,不是因为养了一群小人,而是因为这个制度只能靠yīn谋和血腥的政治来支撑。宦官整文官狠,文官得势整起宦官来也决不会有一丝怜悯,甚至比宦官还要狠。这不是某个皇帝或某一集团决定的,而是制度本身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