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当他睁开眼睛醒来的时候,眼角眉梢就像跃上了星光,整个人都有了生机,那是一种纯净而又璀璨的颜色,像两枚琥珀嵌在秀致的眼眶里。
他说话不再那么痛苦了,对高平孝也有了印象,在吃过他送来的几次稀粥后,才想起来问他:“你是谁?”
他的声音有些怯生生,因为对周围一切都不熟悉,包括这唯一的饲主。但又并不至于真的害怕,因为是他总在照顾他,给他吃的。
高平孝端着小碗,一下下翻搅着热粥,似乎在想什么,随后他嘴角一歪,笑得不怀好意:“我是谁?我是你爸爸啊,你真的想不起来了吗?”
海看了他好一会儿,“……爸爸?”
“是啊,我是你爸爸,快叫我一声。”
海的目光堪称是孩童般天真,在那令人感到好笑的疑惑过去之后,他带着点安心与满足,真的冲他喊道:“爸爸。”
高平孝听着这声呼喊,感到有些滑稽,又有些奇异。
他现在基本已能够断定,海不仅是失了忆,智商也不是很正常,或许原本就是弱智,又或许是这次事件造成的损伤。
不过,他并不打算给他治疗这方面。海呆头呆脑的,才更好任他摆布,省去不少麻烦,这正遂了他的愿。
一大早,医生过来查房,询问情况之后再次叮嘱,病人脏器受损还未恢复,不要喂他吃油腻荤腥的补品,接下来半个多月还需以流质食物为主,并还有几项检查要做。
横竖海说话都不利索,高平孝隐瞒了他失忆的问题,问道:“请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出院?”医生抬眉,“我想你不是不知道病人的情况,与他类似症状的车祸病人曾在医院住满整整一年,他这才刚一周。”
高平孝苍蝇似的搓搓手:“请、请给我们个大概的时间,一年肯定是不行的,我的经济状况不允许。只要他没有生命危险就可以了。”
“至少三个月,不满三个月想都别想。”医生说道。
似乎是毫无余地,但高平孝只将这番话当成耳旁风。
当半个月后海已能够慢慢地试着自己翻身,他便立刻给他办了出院手续。
看上去呆呆的海,跟着高平孝回了他口中两人“相依为命”的家。
那是一个普通、甚至有些落后的镇子,离海很近,有许多人是靠捕鱼为生,穿梭在村落中每个角落都好似能闻到鱼腥味,不过高平孝的家中却没有这股味道,他的职业与捕鱼风马牛不相及。
他的家是一栋陈旧的木质小楼,散发出纸张与墨水特有的味道,典型的上世纪自建房风格。
房屋统共两层,一层附带了吃喝拉撒睡所有功能,二层狭窄昏暗,置放杂物用,可忽略不计。屋前有一个五六坪的小院,院中生长着一棵年岁不小的洋紫荆,正值花开时节,郁郁葱葱,几乎要遮盖住天空。
房子一楼大约是改建过,倒算得上窗明几净,并不昏暗。
其中共有两间卧房,既然老友桑原光已经搬走,高平孝便将这间房挪给了新来的海。
一回到家中,高平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家里房子加了条能反锁的链条锁,并对海循循善诱:“外面的世界是很危险的,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能随便出门哦。”
海正处在类似于瘫痪的状态,即使想出门也不能够,只对他点点头。
高平孝原本对自己的生活与前途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但现在,他已然有了新的计划。他将所有时间花在研究先前的剧本以及照顾海这两件事情上,打算在这段时间内养精蓄锐,等待时机成熟,一举翻身。
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起来,或许是身体也在逐渐愈合的缘故,那种渐行渐远的感觉消失了,他再度回到这个世界,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早前几个月,海会昏睡、梦魇、头痛,精神萎顿,而随着时间流逝,这些症状消失,他的精神也恢复了正常。待能够下床拄着拐杖挪动到小院中时,他弯着唇角微笑,甚至显得神采奕奕。
高平孝在厨房使用榨汁机,在海只能吃流质的一段时间里,他已经习惯了榨各种果汁以及谷物粥类。
轰鸣声传出来,海便朝着厨房一步步走过去。
榨汁机里在榨苹果胡萝卜,能够闻到隐约果蔬香味,而高平孝人却不在。海四顾一周,又朝卫生间走过去。
高平孝正对着镜子刷牙。
两人在镜中对视一眼,高平孝囫囵说道:“怎么又下床了?”
海抿了抿唇,有一点笑的样子:“想看到你。”
高平孝很大声地漱着口,很大声地吐掉漱口水,拧开水龙头边洗脸边说道:“你才刚长好了一点,要多休息,不然骨头又断了怎么办。”
海听了这话,挨挨蹭蹭地离他更近了一点,看上去两人很亲密:“不会的,爸爸。”
高平孝平静地用毛巾擦着脸,海就对着镜子看——他还是第一次这样在一面镜中仔细端详自己和他。看了一会儿,他困惑地皱起眉,忽的问道:“为什么我们长得一点都不像?”
高平孝嗤笑:“你半张脸都烂了,能看出个屁!来让我看看你的脸。”
海乖乖地把贴了纱布的半张脸凑过去。
高平孝掀开他的纱布看了一眼,很快就盖了回去。那皮肉长出了一层肉粉色的薄膜,已经比一开始烂出个洞能抠进去手指摸到牙龈舌头好了很多,但仍旧是令人作呕。
海察觉不出他的心思,望着他胡子拉渣的面孔,继续先前的疑惑:“你看上去很年轻。”
高平孝只将这句话当成夸赞,“哦?是吗?”
“爸爸,我有多大了?”海又问道。
高平孝抚摸着他脸部另一半完好的细皮嫩肉,似乎是想了想,笑嘻嘻道:“二十岁!”
“我二十岁。”海对自己说。他又看了眼高平孝,对方正值壮年,不过样貌邋遢有些显老,也该有四十了。
他在心中仔仔细细计算了一番,想得几乎头痛,却也终于消去了疑惑——四十岁的人有个二十岁的儿子,也不能算奇怪。
高平孝却在此时哈哈大笑:“傻子,你真以为我是你爸?哈哈哈哈,我才不是你爸,哈哈哈哈哈——”
海被他吓住,在他的笑声中整个人都怔了。
高平孝看他这模样似乎有些可怜,不过也很有趣,拍拍他的肩说道:“好了好了,你就把我当成你干爹,和亲爹也差不多嘛。”
海在得知这一真相的时候,有种生理上条件反射一般的疼痛感觉,但高平孝对于此事云淡风轻,根本没放在心上。
那只是一个玩笑,海受他影响,也将它当做一个能够一笑置之的玩笑,然后,它就真的只是一个玩笑,很快就能够不痛不痒了。
高平孝终于要带他出门,去医院复查一下伤势。
在这么久的时间里,海从未踏出过大门一步,也未曾想要踏出过这里一步。
他的世界现在是一张白纸,执笔的只有一人,他画出多少,便只有多少。他对外界没有任何印象,因此也没有好奇与向往。
重去医院,又是重头挂号,医生也不再是之前那位,海的恢复状况不错,而在看了高平孝作为参考提供的早期X光片之后,医生惊诧地“咦?”了一声:“这真的是三个多月前受的伤?”
高平孝对骨头的生长速度毫无概念,还嫌他恢复得慢:“是啊,都快四个月了。”
“已经是奇迹了!”医生惊讶不已地对比着新旧两张片子:“虽说年龄不同痊愈的速度也有快慢,但这样重的伤能恢复得这么快我还从没见过。”
高平孝松下一口气,随即又问了他更为关注的问题:“医生,他脸上的伤你看什么时候能长好?”
“不要急,我来看看。”医生放下片子,戴上手套,准备揭他纱布:“这纱布自己贴的吗?”
“嗯。”
“啧,这怎么受的伤?”揭开的一刹那,医生都忍不住抽了口气。
“现在已经长好很多了。”高平孝跟着凑上去看了一眼,把之前的脸部照片和X光片又递给医生。
海只躺着,任由二人摆布,似乎没有一点情绪。
医生翻了翻照片:“这是,这是完全的贯穿伤?”
“反正当时小半张脸都剐了,是一个窟窿,医生你看这还需要恢复多久?”
“不可能吧!这样的伤口不可能长回来。”医生反复看着照片,又去看海的脸颊,“还真长出肉来了。”
高平孝听着这小医生毫无专业素养的唠叨有点不耐烦。
医生又说道:“你要知足了,这种伤能长出肉来撑住脸颊已经很不错,要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几乎不可能……你们等一下,我去叫我们科其他几个大夫也过来看一下。”
医生就这么跑了出去。
高平孝伸了个懒腰,十分不屑,镇里小医院的医生就是没见过世面。
他在门诊晃悠了两分钟,很是无聊,见医生还不回来,便自行带着海离开了——反正检查下来一切都很正常,并没有什么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