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走近,我揶揄道:“怎么?穿得如此肃杀,迫不及待想来参加许耀的追悼会,你没收到消息么?”
“就因收到了消息,所以才来。许耀大难不死,却独独忘记了你,真是莫大的讽刺。”
“周骞,你这是在幸灾乐祸,还是有意笑话我?”
“命运多舛,我也深受其害,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我有同学在国外,熟识这方面的专家,你不该过早地自暴自弃。”
“我想你还是不了解我。这几年我过得很快乐,他留给我弥足珍贵的回忆,至于结局如何,我早已不在乎。人的一生很短暂,能有这一段刻骨铭心便也死而无憾了。有朝一日,他想得起也好,不记得也罢,我这辈子已不会再爱上第二个人。
风雨依旧凌乱,周骞给我打着伞,半个肩膀已经被打湿,却毫无知觉:“许耀的无可取代,终究是能绝你一生。”
晚上,苏粲和萧繁来看我。我回病房后便把自己蒙在被子里,辗转难眠,便趁萧繁去洗手间的片刻悄悄地问苏粲讨安眠药,他谨慎地张望了一下,从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罐,倒了一粒给我。我嫌不够,想问他多要几粒,萧繁的声音突兀的在门口响起:“要多少都是白搭,他手里的药早被我换成维生素片了,上次我给你的才是真的。”
苏粲比我更加惊愕,茫然地盯着萧繁,随即便甩手将药瓶超他扔了过去,嚷了一声:“你这个骗子!”便逃也似地跑走了。
萧繁惆怅地冲我笑笑:“如果可以,我倒是希望苏粲哪一天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第二天清晨,在过道上遇到许耀的主治医生,简单地跟我谈了下他目前的情况,一切都奇迹般地往好的方向发展,至于他目前选择性失忆,恐怕是出于一种自我保护意识,也许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恢复。
我想许耀一定是把属于我们的记忆封存在了最深最深的角落里,不被打扰,四季花开。
再一次坐在许耀面前,他已被转入了普通病房,气色也好了许多。脑袋斜斜的靠在枕头上,嘴角挂着恬淡的微笑,沐浴在阳光底下的许耀依旧令我悸动。
他缓缓地转过头来看我,清亮的眼睛里多了一丝困惑:“我总觉得我们好像很熟悉,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晓沐告诉我,你叫颜锐,我们认识了很多年,远不止朋友这么简单。他一再地告诉我你喜欢我........你是........同性恋?”
我安静地听着,就像是听着一段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对,我是。”
许耀忽然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与曾经的许多次,他温柔的抚摸并无不同:“这不正常,你要改。”
“嗯,我改,我一定改。”我曾试图回宿舍寻找那本许耀精心制作的相册,却发现它早已经成了灰烬,我想那一定是廖川的杰作。
他沉默了片刻,又问道:“那.......我曾经喜欢过你么?”
“不,你不喜欢我。”Once you loved me.
六十五、
一周以后,许耀转回了我们所属城市的医院。我和晓沐也在第二天坐火车回家,周骞不出意外地来车站送我,一直送进站台。他这样对我说,颜锐,我毫不怀疑你对许耀的执着,我更不是有什么非分之想。但假如你对一个人的生活感觉到厌倦了,我愿意陪着你,照顾你......即便你永远不会在心里给我腾出一个位置,我依旧会很知足。
对此我只能苦笑,周骞总是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希冀全盘托出,哪怕实现的可能接近于零:“你是想劝解我,所爱的人即已成过去,不如接受一个爱我的人么?也许有人愿意退而求其次,但要我这般利用你,我于心不忍,那是对你的不尊重。周骞,我们还是不必相互折磨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相忘于江湖亦是一种幸福的距离。”
他仍旧笑得淡然,话锋一转,似无波澜:“我与许耀约定十年后再见面,希望到时能再看见你。”
“一切随缘吧,如果他还记得。”
火车缓缓启动,周骞冲我潇洒地挥手道别,他的眼角闪光,身影淡出了我的视线。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我们的一生中,能有几个这样的匆匆过客?
晓沐塞给我一包纸巾:“眼泪也好,鼻涕也好,先擦干净。回去以后你打算怎么办,或者说今后你要如何面对许耀?”
“现实再冷酷,生活还是要继续。晓沐,你不必为我担心,也别再去逼他。对我来说,他已经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我的生命里,你说我自欺欺人也好,精神分裂也好,我都认了。”
“不逼他?不逼他他什么时候才能全记起来?一年,三年,还是十年?到时候他妈的他孩子都会跑会跳了,怎么你这当叔叔的还准备包个红包亲自送上门去?”
“即使他记得,结果也未必不同。这个世界上的事,并不是你想就能得到,你坚持就不会有变数的。我们必须为成为一个正常人牺牲很多,更不得不为身在边缘而付出代价。许耀本就不是同性恋,如今能够回复原先的生活,也不是什么坏事。”
晓沐从面无表情到恼羞成怒不过一刹那间,毫无征兆地扇了我一巴掌,不重,但足够深刻:“颜锐,你这算什么?你以为你自己很高尚,很现实,其实你不过是自私罢了。等到若干年以后许耀结了婚,成了家,他突然想起来在他生命中有这么一个特殊存在感的人的时候,你想他再死一次么?”
我无以反驳,只是轻描淡写地道:“许耀以前给过你一巴掌,这次就当是我替他还了。”
回家以后,我结结实实地病了一场,高烧连日不退,加之长时间的昏睡不醒,把我爸妈给吓得不轻。病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我甚至有一种可笑的臆想,也许一觉醒来我的记忆也退化成一片空白,然而终究未得上天眷顾,一切照旧。
我开始有了把回忆变成文字的念头,为接近崩溃边缘的情绪寻找一个合适的承载。竭尽所能地试图将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个细节还原,却发现语言的无力与苍白。它们机械而冰冷,永远无法确凿地诠释每一处细微的情感变化。然而我却无可自拔地沉溺于此间,甚至妄图这故事永远写不到尽头,如此一来,我的眼前便依然是铺天盖地,许耀的身影。
与此同时,晓沐不断地在告知我一些最新进展,譬如许耀做了全身检查,一切正常;某天已经可以下床走动,又或者逼着他回顾以前的相册却依旧没有起色,过度回想时便会头痛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