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少夫人的入住,我也在养母的安排下避嫌的搬到远离主宅的别院。
六年的时间,我住在少主身边,惯常於他忽然的召唤,他夜步的习惯和饮食起居所有的细节。可是现在,少主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当家人,有温柔美丽的妻子陪伴。
我们还住在同栋院内,只是院落太大,若非有事,几乎是见不到面了。
少夫人是一位精明识体的女性,她来之後内务诸事都管理的井井有条。少主,再也没有找过我。
我开始潜心钻研医术,我唯一还能为墨隐门做的,就是接替养母担当起一个大夫的责任。
春末,我在庭院种植药草。对面的兰苑花草芬菲,恰是一景融融春色。
我忽然听见女子的欢笑,撒娇似的烂漫的声音,唤道:“哲哥,快来这边,这株石斛兰开得真是美丽!”
我愣了愣,站起身来,越过花墙的光影看见少夫人携着少主的手穿梭在花涧径畔,雅白的锦袍上绣着淡紫蝴蝶,腰间玲珑白玉,美得实在让人不忍移开目光。而少主也是一袭白衣,仿佛配合着他娇丽的妻子,在花前祝步。
我连忙闪身藏在树荫後,胸口仿佛着了一团火,炙热的连呼吸都闭锁起来。
鸳鸯鹣鲽、神仙眷侣,所谓这些形容大约就是他们这样吧。俊逸非凡的少主和他美丽的妻子,任何人见到都会心神向往。而我只是多余的存在。我明白此刻我应该马上离开,我既不该窥视少主的生活也不该擅自打搅,可我的眼睛就是不能从那片花海中移开。
是啊,那也我曾经的处所。在少主每个警醒的夜晚陪他在此漫步。那株盛开的石斛兰是我亲手种下,是少主第一次远行後带回给我的礼物。我对它百般照料也不曾真正欣赏它的芬芳,而它如今的美丽能够带给少主和夫人愉悦,我又有什麽不满呢?
紧紧揪住胸口,我的心似乎都快在手中碎裂。
阴影外是少夫人的侬柔细语,讲述着某个关於花神的爱恋传说。她附在她丈夫的耳边,幸福、甜蜜,几乎是令人妒忌的。
可我的呼吸,几乎被她的言语停滞了。
夫人在少主怀中轻笑,撒娇的声音说着:“别、别,你呵得我好痒!”
我抬起头,少主正牵着妻子垂下的一丝长发,他的眼中是我不曾见过的眷恋,慢慢的,温柔的说:“你的头发又长了。可是,真美。”
我再也不能看下去。我的胸口被赤焰燃烧着,我的皮肤在蒸腾,我的视线一片模糊,血管在脑中蹦跳。若不是狠狠掐住自己的腿,我一定会就此瘫倒。
我不知道,原来我也会妒忌。
妒忌那个将我解放出来的女子。
我祈祷着不再受到少主的纠缠,祈祷不再有粗暴,不再有强迫,不再有任何一种难以启齿的刑罚。
可是,为什麽她夺走了属於我的句子。
那是属於我的,在每次蛮暴过後,在每次强忍挣扎痛苦悲哀过後,在每次难得的温柔後,他唯一跟我说的话。
那是我唯一藏留心底的安慰。
可是就连这点点的回忆,如今也死去了。
我的心,抽痛得仿佛撕裂了。我有一步没一步的迈着脚,不知为何竟然走到少主的居所。那个曾经属於我的房间如今修葺一新做了偏隔的暖房,那张曾经撕裂了我的床不知被搬到了何处,取而代之的是宽大的雕刻了精致图章的合床。那张书桌还留着,挪到了偏厅,案头堆着少主的卷轴,残留着我曾经熟悉的他的墨水香。
一切都已不复存在。
少主是我的义兄,不再是主人、伴侣或其他主宰。
我们不会有永远,我知道。可我知道的时候,料不到遗失的落寞。
我晕倒在自己的别馆外,发着高烧,救治我的依旧是养母,依旧叹着我的糊涂。
我是糊涂,数日里忙着研究药草,我已经忘记连续几天没有服药了。近年跟在少主身边,不知是否冥冥中得了少主内力庇护,我发作的次数非常少。只要发现我体温升高,少主都会强迫我卧床,虽然,这只是他另一个纵欲的借口。
服了药在屋内安睡,不经意间听见外面的说话声。低沈的语调,是少主和璟夫人。
我悄悄爬起来走到门前,我只是想看一眼少主,想知道他是来探望我还是来找他的母亲。
“让余回到我身边吧。”少主的声音。
“胡闹!”养母压低了声音呵斥道。“你还要怎样?如今你也是有家室的人了,把他放在身边,你让雪儿怎麽自处?”
“我作为兄长照顾一下体弱的弟弟有什麽不对?她要不愿意大可装作看不见。”
“简直荒唐!你以为我凭什麽默认了你之前的行径?要不是念在他於你的功力大有裨益,你以为你父亲和我会由着你闹下去?”
“闹也闹了八年,八年前你们怎麽不说话?现在才来管是不是管得太晚?”
啪──
养母好像打了少主。
“放心吧,母亲。”少主的声音,嘲笑似的,冷冰冰的。
“他根本不算什麽。不过是条多余的狗,你们养着他无非是顾忌他体内的那点气,我采了不正符合了你们的期望?有他在,我一月就能突破旁人数年才能达到的极限。我消除了你们的後患又替墨隐门增添了荣耀,一举两得,你就不能牺牲一下俗人的目光和你的宝贝儿媳妇?”
“你别玩火自焚!”
“我说了,母亲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
我慢慢回到床上,方才的话在耳中回旋。
原来养母他们早就知道。知道,且默许了少主的行为。墨家养着我只是因为我是提升少主功力的道具。少主会抱我,把我留在身边亦是因此。
没有怜悯,没有亲情。多麽可悲的愚人,原来过去的二十二年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自骗。
不知为何,此刻我心中异常麻木。
一条多余的狗,我对於他不过如此。然而我,明明知道的……
少主推开了我的房门。我向着床内闭上眼,装作昏睡。
少主的手抚在我颈後,冰冷的手,寒气从脖子融入血脉,心脏都被冻结。失落原来如此可怕,我的心寒连少主的点点触碰也不能忍受。
少主抚摸了我的长发,没有立刻离开,坐在对面默默看着我。不知道他是在等着我清醒还是等我承认自己装睡。我一动不动,他沈默无声。良久之後身後传来门开的声音,慢慢回过头去,少主已消失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