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爸爸_王朔【完结】(4)
他第一个想到的原因是儿子是母亲留下的坐探,意在监视他。这想法很快连他自己也觉得可笑。既然离婚了,他和妻子的长期混战也自然停止了,他们成了各不想gān的陌路人,既没有共同利益也不再存在感情纠葛。谁还会关心谁呢?冲突也无由而起。另外当他看到母亲因儿子决定跟父亲生活时的那副伤心样儿,他有些惭愧。
除此之外,也许是儿子觉得父亲收入略高跟着生活水平不至于下降过多。这念头一出现就让马林生觉得恶心,这不啻为是对人间最伟大的情感之一人之情亵渎。同时,他也不无心酸地想到,他还没阔到足以令儿子嫌贫爱富的地步。
除了那些伟大的、光荣的、在哪儿说都让人挑不出什么来的冠晚堂皇的说辞还有什么呢?
马锐在回答他父亲小心翼翼的询句时曾很不严肃地答嘻嘻说,他怕他父亲一个人照顾不了自己,历而留下来承担母亲职责。
又曾貌似忠恳地含着泪说:“我怕你忘了我,妈妈是永远忘不了我的。”
虽然马锐如是说令马林生感动,但常识告诉他,这决不是真正理动由。动听的话可以使人像喝了酒似地产生欣慰,但只能麻醉幼稚的人,甭想蒙敝像马林生这样见多识广的老手!
没人教过,也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完全是凭马林生自己的机灵劲儿,他掌握了毋宁说是练出了一种生物本能如同天冷皮肤起jī皮疙瘩一样:一旦谁万分诚恳地向你灌米汤,手一定要捂紧口袋。
事头很快证明了马林生的谨慎是有道理的。从妻子离去,马锐单独明着爸爸过日子那天起,他就一直没有过哪怕是一丁点儿小鸟依人的惹人疼样儿。他妈的一点不像个没了妈的孤苦伶仃的孩子。他倒从容了,跟当爹的分了工,每天进进出出忙着自己的事。父亲不主动,他连最小的事也不请教,完全把自己管起来了。瞧他跟父亲说时那样儿,带搭不理的,就像被拢了清静的商店售货员。亲生儿弄出那远房亲戚的感觉来了。
这是个yīn霾的休息日。马林生一觉醒来仍哈欠连时。枉耗心血的彻夜苦思常常使他入睡后仍不能平静,各种奇思妙想以更荒唐更纷乱的形式百倍活跃地在他大脑中涌现,犹如一支支离弦之箭搞得他心力jiāo瘁,每次醒来都像在手术台上感到全身麻痹嘴里苦涩gān得一点唾沫都没有,心情像少女诗人一样忧郁。他很想再立即睡过去,但作为一个父亲,总不能是个留恋chuáng铺瞌睡虫般形象,按时起chuáng几乎是责无旁贷。他很怀念单身汉的日子,那时他常常整天沉溺的梦境之中,终日似醒非醒,惬意地蜷缩在被窝里任思想飞驰。他qiáng迫自己拖着身子从chuáng上爬起来时,心里充满怨恨,他觉得自己的某种权利被剥杀了。
他无jīng打彩,满面倦容地在屋里踱来踱去。他起来gān吗呢?当他做完所有琐碎的洗漱进食动作后,这种感觉更qiáng烈了。他确实是无所事事。他早就对自己默默承认了,从妻子离他而去之后,他一个朋友也没有了。就是说,不管他闲成什么样儿,也没有人来造访,既没有人对他说也没有人听他说。他像一个外国人生活在自己的故乡。
他只好在桌前的那把藤椅上坐下,这以掩盖空虚的最佳姿态。
马锐以院里独自对墙打乓乒球,借助墙的回力一板接一板地抽球。从屋里看不到他,只能听见球鞋胶底在硬地上移动摩察的吱呀声和小球打在青砖墙,球板上一声声类似坚果破裂的脆响。
难道他也没有朋友么?这一声声有节奏的脆响令马林生既忧虑又安慰。
有时球落到地上,他可以看到儿子弯腰的身影在窗上一闪。
击打乒乓球的声音停止了,马锐满头大汗地跑进怀,端起柜上晾着的一杯凉开水一饮而尽,看了眼父亲,又跑了出去。
这一瞥使马林生感到一份温馨,心里那空落落的感觉抹去了一些。
窗外响起一女孩子清亮的噪音,“你怎么没出去玩呀?”
“没劲,出去玩有什么意思?”儿子闷声闷气地回答。乒乓球的击打声在两个孩子的回答声中仍继续有节奏的响着。
“星期天也不出去玩?”
“我这不是在玩么?”
他知道跟儿子说话的女孩儿是同院夏经平的女儿夏青。
她和马锐是同学,好像还是班里的一个小头目。儿子和的关系平时看上去很一般,有几次他带马锐出去,在街上或胡同遇见夏青,互相连招呼都不打,女孩子时而还马锐笑笑,马锐则是一副视若无睹的表情。但有时在院里他们似乎见面还说说话。从前,小时候他们是很熟的。
“一个人打乒乓球有什么意思?我跟你一起打吧。”他们院外头的胡同里有两张水泥砌的乒乓球台,那是和他们胡同搞“军民共建”的驻军某连修的。
“你哪能跟我打?你哪是我的对手?”
“练练嘛。”
“不行,跟你打更没劲,净拣球了。”
“练练嘛。”
“不行,跟你打更没劲,净拣球了。”
“……”
“你怎么没出去呀?我看你爸你妈一早就出去了,你妈打扮得跟花蝴蝶似的。”
“他们去逛大街买东西,叫我去我没去,我不爱跟人他们一起上街,我妈买东西那挑那磨蹭还不够烦的呢。”
“女人呗,你长大了没准儿也那样。”
“我才不会呢。”
“马林生听到女孩儿清脆的笑声。他蓦地发现自己实际上在坚着耳朵听他们的谈话,不哆有几分赧颜。这时天晴了,太阳破雾而出,一抹阳光越过鱼鳞般的房脊穿透窗户直she到他眼上,他眼前一亮,接着就无法正视那道耀眼的阳光了。窗里窗外同时明亮起来,瀑布般的阳光人院内那棵老枣树的浓荫中过筛般地纷纷扬扬洒下来,无声地坠落在地,两个孩子仍在窗外的阳光中说话儿,女孩子好像借给男孩子一本书看,他们在谈论那本书的印象。
“你觉得写得好么?”女孩儿问。
“不好。”男孩儿傲慢地回答。
“哪点不好?”女孩子急急地问,显然这是本她喜爱的书。
“无聊!酸!像是一手绞着手绢三手拿着笔用牙咬着笔杆写出来的。”
“本来就是女的写的么。”
“所以说酸嘛,满纸香喷喷的——你现在开始用香水了。”
“没有没有,我像那咱人么?你闻我身上,有香水味儿么?
这本书我妈妈看过,她也觉得好,还哭了呢。“
“你也哭了吧?”
“没有,真的没有……不过看的时候也挺感动,眼圈红了,忍住了你不觉得感动么?”
“不觉得——有时觉得恶心。”
“写得多细腻呀有几段!一个那么纯洁的女孩子失去了一切她所希望的,全部的梦想化为泪水——你怎么会不感动?你们男的真是……读到这儿谁要不感动那他不是木头脑袋就是铁石心肠。”
“哟,哟,说着说着就不行了,你可别当着我面哭出来。”
“去去,谁要哭了,讨厌!”
马林生听到这里暗自窍笑,他有qiáng烈的冲动相出去加入他们的谈话,弄清他们说的是哪本书作者是谁,评价书那是马林生的qiáng项呵。但他克制住。毕竟不是那种喜欢表现自己炫耀自己的毛头小秋子,他是那种具有真才实学茶壶般肚的小的老成持重者,真正的专家风韵。
他继续听下去,脸浮长辈那种宽容、滋祥的微笑。
男孩儿带着郑重的口吻一本正经的教训、开导着天真幼雅的女孩儿。
“你想呵,真正的痛苦,那种深沉的感情能像这个酸yīn们儿那样溢于言表……那成语是这四个字吧?”
“对,没错,溢于言表:充分地,毫不掩饰地外露于言谈话语之中——上星期周老师刚讲过。”
“我老是想反它念成溢表言行……溢于言表么?不能!为什么说把痛苦深深地藏在心里?就边咱们,在日常生活中受了什么委屈也不愿说出来,让别人去议论,都是使劲儿掩饰,qiáng颜欢笑。”
“那倒也是,说出来有什么用呵?只能让别人境灾乐祸,最多是不值钱的同情。”
“最多是不值钱的同情!那些大喊大叫自己痛苦的人全都不是真正的痛苦,才敢拿出去展览,展销……”
两个孩子吃吃笑起来。
“喂到别人嘴里去咀嚼……这是念咀嚼么?我老是念成嘴嚼,我老是觉得这‘咀’是‘嘴’的简写。”
“我也弄不清应该怎么念,你往下说吧,我懂你的意思。”
“搁到别人嘴里去嚼,嚼烂了,嚼出渣儿来,嚼出白沫儿,嚼成口水,嚼烂舌头……”
马锐忍不住笑了,夏青也跟着笑起来。
“嚼不出词儿来了?”
“没词了,你想那能是真的么?不嫌寒碜都。”
“你说的倒也有点道理。”
“是真的又怎么样?”马锐越发的来劲,声音提得很高。
“也用不着这么自个儿可怜自个儿,我最讨厌那种想从别人那儿得到点什么反倒吃了亏把自己弄得可怜兮兮的人,活该!你凭什么想要什么就得得到什么!你要是无私的怎么会觉得挨了坑?”
“我不同意你这种说法。什么叫想从别人那儿得到点什么?将心换心……”
“你听我说完,”马锐不耐烦地打断夏青,“你们的女的就这点叫我瞧不上,见个人就把心掏出来一份换一份农贸市场卖菜的似的,人家要不换或挑挑你们就不gān了。”
“什么叫我们女的是农贸市场小贩?”夏青嗓门也拨高了,“你们男的才是呢,人家来转转,你们就吆喝着非拉着人家买,人家真买了就缺斤短两坑人家。”
马林生本来想笑,但笑将出便觉不妥,qiáng忍着生把笑声噎成了咳嗽。他大声咳着,暗暗思忖: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才多大。“
窗外一下没声了,半天才听到夏青压着嗓门问马锐:“你爸在家呢。”
“在。”
“会不会听见我们说话?”
“听见就听见呗,咱们也没说什么。不一定听得见除非竖着耳朵听。”
一句说得马林生面红耳赤,忙俯身于桌作专心致志状。
“咱们说话小点声。”
“你先大声的。”
“我也没叫呵。”
两个人在窗外嘀嘀咕咕,只听马锐隐隐约约地说:“关键是她重复……翻来覆去的都是以一点点事一点点感受……”
夏青好像被马锐说服了,同意他的观点,称赞了一句马锐“你挺有主见的嘛。”
接着听到女孩在声说:“太阳晒过来了,到我家去聊吧,我家没人。”
“不去你家。”男孩说:“你们家铺的地板革,进屋还得脱鞋。”
“你不爱脱别脱呗。”
“回头踩脏了爹妈又得说你。”
“不怕她说。”
“你何必招她说呢?就到我家不就完了?”
“你爸不是在家么?”
“他在家怎么了?”
“说话不方便。我不喜欢两人说话旁边坐着一个大人听。”
“我爸没事,他不管,咱们就当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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