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祖母超越了生命意义静立在时间的远方。整整一个世纪的历史落差流dàng在她生命的正面和背面。太祖母终年沉默。在太祖母绵软的沉默世纪里,我爷爷这一辈早已湮没,只剩下她老人家站在家族的断层带上遥远地俯视她的孙辈与重孙辈。太祖母的眼中布满白内障,白内障使她的俯视突破了人类的局限,弥散出宇宙的浩淼苍茫,展示了与物质完全等值的亘古与深邃。太祖母至今绵延清朝末年的习惯与心态。太祖母不洗澡。太祖母的身上终年回dàng着棺材与铁钉的混杂气味。太祖母不刷牙。太祖母不相信飞机。太祖母不看电视。太祖母听不懂家园方言以外的任何语种,乃至电波传送的普通话。
太祖母的每个清晨都用于梳洗。百年以来一日不变的清代发式是她每天的开始仪式。然后太祖母就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持续几个小时打量她第一眼所见的东西。她老人家的打量像哲学研究,却又视而不见、似是而非,历史结论一样有一种含混与空濛的笼罩。每年冬天太祖母总是盘在阳光下面,阳光似乎也弄不透她,就在她身体背后放了一块影子。——这是十多年前太祖母在我心中的木刻式构图。十年前我只身入京求学,离家的那个清晨我回眼看太祖母的小阁楼。太祖母早就起chuáng,皱巴巴地站在小阁楼的窗口,岁月沧桑呈网状褶皱盖在她的面颊上面。太祖母的静立姿态如一只古董瓷器,所有裂痕都昭示了考古意义。我知道她老人家看不见,却对她招招手。我猜想这一去或许便是永诀,心中便无限酸楚。十年之后太祖母依旧古董瓷器一样安放在窗口,这时候我已是我儿的父亲了,处处可见十年风蚀。太祖母静然不动,十年的意义只是古瓷表层的另一层灰土。我是收到父亲的加急电报携妻儿返回家园的,我的家园安放在灰褐色小镇的幽长巷底。走进我家要在小巷拐五个弯口同时跨越十一道门槛。这里头包括一个昏暗幽湿的过道,过道的上面便是一间木质阁楼,里头住着我的太祖母。
阁楼的空间因太祖母成了另一个宇宙,在家园的一角冥冥迷迷。太祖母不许人进去,很小的时候就听太祖母说:“你们别想进去,除非我死了。”父亲这时总要说:“好端端的说什么死,我们不进去,谁也别想进。”
这一回返回家园我目睹了极大变化,家园的四周因拆迁而衰败杂乱。拐过第三个弯口我就看见和我家共一堵西墙的邻居业已搬迁,只在我家的西墙留下砖头和木条的历史痕迹,那些痕迹过于古老,反而成了现代意味很浓的平面构成。太祖母的阁楼孤立在一方,显得苍凉无助,使人联想起峭壁上的悬葬木棺。
晚上太祖母被保姆搀下来吃饭,我走上去喊道,太奶奶。太祖母的眼睛杳远地盯住我,好半天说,下午我听到你的脚步了。我让妻子给太祖母请安,妻抱着儿紧张地甚至说恐怖地站立在太祖母面前。我一时想不起我儿子该怎么称我的太祖母,我只好替我不会说话的儿喊一声“老祖宗”。太祖母在我儿的面前站立良久,两只手在我儿的尿布里哆嗦抚摩。后来太祖母笑了,她笑时脸上如旱地一般开了不规则罅隙,我知道太祖母一定摸到了我儿的小东西。太祖母缩回手,在指头上蘸了些唾沫,摁在了我儿的眉心。我儿惊哭了一声,太祖母对我儿文不对题地喊:老祖宗。我以为这是个错误,但我无法破译这里的宇宙玄机。
太祖母说:“他们到底还是走喽。”我知道她是说旧时的隔壁邻居。“祖上爷告诉我,我们做邻居有日子喽。”太祖母说,太祖母说话时一口完整无缺的牙发出古化石一样的光泽。“砌这房子时,崇祯皇帝还没有登基呢。”太祖母说完了就长叹一口气,这个晚上再也没有说一句话。她的长叹在我耳朵里穿越了太祖母的沉默,彗星的灵光一样一直倒曳到远古的明代。
我看见了家园在时间之液中波动,被弧状波làng拍打的岸一直是太祖母的牙。这真是匪夷所思。
父亲送走太祖母后对我说:“赶了一天的路,早点歇了,有事明天说,——你们就睡我和你妈的chuáng。”父亲说完便打开了东厢房的木棂门,我记得那里头一直停放着太祖母的棺材,父亲每年都要上一层漆,黑中透红。棺材几十年来安静地随地球绕太阳公转,与阁楼中的太祖母相互推诿、相互盼望,期待赋予对方以意义、以结局、以永恒的默契。“你睡哪儿?”我问父亲。
“你太奶奶的棺材。”父亲说。
妻紧张地望我一眼,极不踏实,欲言又止的样。父亲安静地掩上门,随后东厢房就黑得如一只放大的瞳孔。
刚上chuáng妻就说:“怎么睡在棺材里头?”我说:“这有什么,都是一家人,生生死死都在一起的。”妻说:“再怎么活人也不能和死人住一起。”我安慰妻说:“这是我们的家风,睡棺材也是常事,有时还争着睡呢。早年我的一哥一姐夭折了,太祖母不许外葬,不就让爹埋在chuáng下了。”
妻突然坐起来,——哪儿?
就chuáng下,我用脚捣捣chuáng板,发出空dòng的回音,就在这块板的下面。
妻的眼里渗出了绿光,她抓着我的小臂就说,你们家是怎么弄的?
也不是我们家弄的,我说,家家都一样。
妻抱紧了我的腰,我怕,妻说,我怕极了。
父亲说,叫你回来是为你太奶奶。我说,太奶奶快不行了?父亲很沉痛地摇头说,那样就好了,父亲说,不怕外人笑骂,我现在是巴不得她老人家死掉。我说你怎么这样?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父亲低了头就不语。父亲沉默的样子像太祖母的另一个季节。
还有十来天你太奶奶就整一百岁了,父亲说。太奶奶看来已成了父亲的沉重木枷,父亲抬起头望着我,说,你看见她老人家的一口牙了?
我听不懂父亲的话。我弄不懂他的话里有什么意思。
父亲拉拉我的西服袖口,悄声说,人过了一百岁长牙,死了会成jīng的。
怎么会呢?我说。
怎么不会呢?父亲说。
谁看见成jīng了?
谁看见不成jīng了?
怎么会呢?我这么自语,我的后背禁不住发麻排了凶猛的芒刺。我从父亲的眼里看见了?子眼里毛茸茸的绿光。妻子怕的是死,父亲惧的却是生。爆破声不停地在我家四周晃动。若gān朝代在TNT的浓烈香味里化作齑粉与瓦砾。建筑与瓦砾之间的相对静止史书上称之为朝代。每一幢建筑的施工者总是尽其所能使它坚固,尔后人总是抱怨:你弄那么坚固又有什么意思?朝代就这样,如建筑与牙齿,长了又脱。TNT的气味如佛国香烟,变更了体态呈现超度者的玄妙。
我的儿在天井里蹒跚。他扶着我儿时常扶的红木方杌子独自嬉戏在天井的一隅。他专注地玩一根竹筷子,玩了快两个小时了,流着口水哼着上帝才能听懂的礼乐。太祖母一定是因为我的儿才没有上楼去的,她站在天井的另一角落,打量我的儿,听我儿的歌唱。太祖母走近了我的儿子,他们用非人类的语言心心相印地jiāo谈。他们的脸上回dàng起大自然赋予人类最本质的契合,日出日落一样呼应,依靠各自的心率传递chūn夏秋冬,使人类对应出宇宙最美妙的jīng华。他们在谈。没有翻译。如同风听得懂树叶的声音,水猜得透波làng的走向,光看得见镜子,瞳孔能包蕴瞳孔一样。妻说,他们玩什么,怎么那么开心?太祖母回过头,对我说:“我死了,你从你儿的身上扯块布下来,包上他的头发,缝在我的袖口上。”我说太奶奶说什么死,您老还小呢。太祖母说:“别忘?。”我便说,好的。太祖母笑眯眯地说:“活在世上,不论多少年,就睁开眼、再闭上眼。要说到千年寿万年寿,还是在yīn间里头。一块布,你记好了,千万不要忘了。”太祖母的百岁生日渐渐临近。我的整个家园被一层恐怖笼罩着,仿佛拆迁的烟尘,无声无息飘落在我家的桌面、瓷器的四周。
父亲的十二个堂弟晚上聚集在我家。我坐在一边,太祖母的牙齿在我的想象中发出冰块的撞击声。他们闷头抽烟。他们的心不在焉里有一种历史关头的庄重气氛。没有人开口。在历史的沉默关口最初的结论往往直接等于历史的结果。这是我们的习惯性做法。这时候门轰隆又响了一声,这一声提醒我返家的道路已把我送回了明代,这个想法增加了我内中的战栗。
最终父亲从烟雾里抬起头,父亲坚定地说,拔。父亲说完拔掉头望了我一眼。这一眼使我感觉到我对历史不堪重负。我对他笑了笑。我自己也弄不懂我笑什么。许多重要的场合我总挂着一脸的蠢笑,内心空dòng如风。我相信许多人都看到了我愚蠢的笑相。
一切全安稳下来后妻抱怨说,怎么这么乱?你们家怎么这么乱?孩子的手老是一惊一惊的。我说快好了,过两天就好了,马上就会稳定下来。妻又说,孩儿的鞋怎么又不见了?我说怎么会呢?谁要那么小的鞋。?说是不见了,那双红色的,我找了很久了。我有些不耐烦,说,丢了就丢了,明天再买不就得了。妻说真见鬼了,昨天丢了你的耐克,今天又丢了孩子的,真是见鬼了。我说你啰嗦什么?省两句,让母亲听到了又要生事。
给太祖母拔牙是我生命史上最独特的一页。一大早飘起小雨,那东西不完全是雨,只能说像雨像雾又像风。天空中分泌出很浓的历史氛围。yīn谋在我的家园猝然即发。只有被盘算的太祖母在yīn谋之外。我们全作好了准备,所有的人都默不作声,有一种把握命运、参与历史的使命冲动与犯罪快感。这是人类对待历史的常识性态度。太祖母坐在窗前,安闲如梦,像史书上的无事季节。我们全埋伏在太祖母的四周,不动声色,在地上投下我们的巨大yīn影。
中午时分五叔来到我家,面色紧张,忧心忡忡。五叔喊出父亲,站在屋檐下面对父亲说,麻药弄不到,医院控制很严。父亲的脸色难看极了,像千年古砖长了青苔。拔不拔?五叔说。父亲没开口,对太祖母的小阁楼低下头,父亲说,奶奶,让您老遭罪了。
到处都cháo湿湿的?久积的灰尘全膨胀了开来。很长时间之后我都擦不gān这段记忆中浅黑色的水迹。叔父们整个下午都在我家堂屋里喝酒。这桌酒是为太祖母办的,她老人家下楼也就格外地早。太祖母的脸上是笑,能见度很低,隔了一层不祥笼罩。她的表情时常夹着相当弄不清的成分。太祖母一入座叔父们就忙着敬酒。父亲说:“奶奶,老寿星您就快一百岁了,奶奶您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太祖母笑笑:“不能再活了,”太祖母端着酒杯很开心地说,“再活不就成jīng了?”太祖母这么说着自个gān了酒,叔父们的脸色就yīn暗了下来,出现了惶恐神色,他们的酒杯在手里显得沉重而迟疑,幸好太祖母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