哺乳期的女人_毕飞宇【完结】(13)

2019-02-22  作者|标签:毕飞宇



妻和我躺在一块草地上。妻说,我们该要个孩子了吧?妻刚才吃饭时脸上不均匀,我以为她在心疼两顿午饭的八十六元人民币。我正在看五月的天空五月的云,没有得出什么。听妻这么说我便把思想收回了人间。怎么想起这个了,我说。我也没想,就这么随口说说。生个男孩还是生个丫头,我问。当然是男孩。他告诉我你原来想要女儿的。妻就闭了口,妻后来说,怎么?再生女儿,女儿家这么苦。我说,不至于吧。妻把目光全送到天上去,妻说,这还不是明摆着的。她的声音已经接近哲学的边缘。

我们就这样躺着,看往来穿梭的游人。在“大自然”里人和树木一样多。人们兴高采烈。人们的一只眼睛躲在相机的镜头后面,分割大自然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每个人都在镜头里扮演自己的理想形象,同时又做别人画面的背景。人们为此兴高采烈。

我以为我们的郊游会平静地结束,像年轻人或初恋的情侣一样,带着一身的土味和芳草气息回家供多年以后的大雪之夜倚在火炉旁缅怀。这差不多已是我们这类俗物很雅致的?界了。我一直没能料到妻的一场爆发酝酿已久。从逻辑上说,我应当推导出来的。大前提小前提和结论都在这儿了,问题是我缺乏一种现实主义的眼光,把它们联系起来。我的注意力太放任自己了,一直在预防自身。我已经感受到一种险恶的东西在胸中迂回,盘旋了好一阵子了,稍不留神就会冲出来,不可收拾。我努力调整好自己。男人在某些关头一着不慎,多年的心智积蓄便会一泻千里。经典性著作上全这么说的。

我拉过妻的手,说,我们走走去。这是十日下午三点十分的事。离妻的整体爆发还差不到半个小时。我和妻一同来到一株高大木棉树的下面,?少人正在更换假的将军服,尔后佩上不锈钢战刀骑上那匹瘸马。三四个远道而来的傣族妇女站在另一株木棉树下面。她们的穿戴零零挂挂,有很浓的蛮荒风情。她们在卖妇女饰物。捧在手里,向所有过路的伸出手来。我说,给你买条项链。妻说,都是假的,有什么意思。我说,当然是假的,有傣族的边陲风格,买条玩玩,很不错的。我们用手指头比画着还了半天价,就花十五元从一个头上裹了很多纺织物的傣族少女手中购了一条。我们研究了好半天,看不出什么质地。我注意到我们终于有点开心了,有了峰回路转的可能。

灾难发生在一座水泥桥边。我们一路欣赏这条项链走得已经很远了。我们的步伐充满爱情与体谅。两个傣家妇女站在桥的下边。她们卸下了头饰,抱怨说,累赘死了。她们的抱怨用的是我们这个城市最通用的方言。我对妻说,瞧,原来是个冒牌货。妻就站在那里,脸上变了,没有过渡地秋风萧瑟起来。我叫你不要买的,妻说。都已经买了,我说。我说过叫你不要买的!我不是说了都已经买了吗。什么傣族妇女?妻突然加大的嗓门吼道,还蛮荒边陲风情,狗屁!我说,你怎么发这么大脾气?妻把那条项链用力扔到了河里,只溅起了极有限的几朵làng花。妻的双手扶着水泥栏杆,望着水面眼泪就出来了。妻伤心无比地说:“全在骗我。”妻这样说文不对题。两个女人在桥下吓得鼠窜,一边跑还一边回头,好像我会跑下去追打她们?和她们有什么关系。

好了吧。我的脸也沉了下来。我听得出自己口气的轻重。妻就不出声了。但她的眼泪却不可遏止地流淌。妻的双唇不住地抿动,似乎在作一种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我走上去抱住她,妻埋了头所有的伤心一下就出来了。为什么?妻说,到底为什么?我就这样拥着妻,一时想不起“什么”为什么。只有一种很抽象的坏情绪。妻抬着头满脸是泪,说,他并没有做错什么。我想了好半天,说,他当然没做错什么。我们也没做错什么,妻又说。当然,我说,我们也没做错什么,那是为什么?怎么会这样?我便说不出话来。心里头另一样坏情绪挤?了原先的坏情绪。这两种糟糕的心理感受我弄不清是什么,但我知道它们的来处,是从生命中最基础的部分升腾起来的,烟霭一样,飘满了五月。在呼吸与呼吸间折磨寻常日子。狗屁不值,厉害无比。

我说,回家吧。

妻只是摇头,说,你回去。

我说这怎么行呢,他肯定起chuáng了。

妻就用两只手撑住我的胸,无可奈何地说,好吧。

我们在天黑之后返回家宅。站在门前我很小心地掏钥匙。老鼠一样进了门。开灯。日光灯管跳了三四下,亮了。我走到小房间的门前,里头黑咕隆咚。只有那种脚的臭气依稀缭绕。我小声说,你煮点?饭吧,马上把他叫醒,他也该吃点东西了。我就半躺在沙发上,空xué来风想起地图的轮廓。我开始想象一只小黑点在晃动的炎热中沿嘉峪关、西盐池向伊犁、拉萨蠕动。那里被空间qiáng行占领后,时间躲回到上帝的口袋里去了。也就是说,他当初的举动完全是空间的,与时间没有关系。

电子钟报完八点,妻说,喊他起来吧。我就敲他的门。好半天没动静。妻说,这样叫不醒他的,他就这样。我就进去,开了灯,被子和chuáng单乱得不成样。空在那儿。地上有只烟头,用脚踩扁了。我关了灯,站在门框的下面,妻在厨房里和我对视。过了一刻妻的头就掉过去了。空在我和妻的这段距离里茫然无垠。整个晚上我们保持了蹑手蹑脚的习惯,生怕弄出响声来。晚饭我拼命地吃,喝了五碗。电饭煲里的稀饭总是吃不完,空dàngdàng地等待另一张嘴。妻说,别吃了,留着明天当早饭。

我三十五岁生日那天女儿一清早就出去了,书包里又塞了只空包。女儿说过爸爸再见,走到妻的身边和她母亲咬耳朵。她们俩像亲姐妹那样jiāo换了神秘笑容,还伸?小拇指勾了两下,女儿上了电梯我问妻,孩儿说什么了?妻说,要送你生日礼物呢。我点了烟说,现在的孩子这么小就知道这些。我说,送我什么?妻笑起来,孩儿不让说。我也就笑笑,说,我早晚要被你们母女俩卖掉。

中午女儿回家时胸前叉了两道书包带,威风得像红色娘子军。妻给女儿接下包,我就给女儿推进了我们的卧室。女儿说,爸爸闭眼,我就闭眼。女儿说爸爸不许偷看,我就说爸爸不偷看。我睁开眼时女儿正紧张地拽着一只踏花被角。说过爸爸生日快乐,女儿掀开了被子,两只可怜巴巴的幼猫冲着我柔声细气地叫开了。我怎么也料不到女儿会弄么两个东西放到我的chuáng上。我平时在chuáng上吸烟妻也要抱怨的。妻对chuáng上用品有一种洁癖,让她看见了少不了一顿脸色。我说小乖乖,快拿下来。女儿却固执地问,喜欢吗爸爸,你喜欢吗?女儿的问话有了三年级学生造句的语法性。我说喜欢,爸爸很喜欢。我抱起女儿拍拍她的屁股蛋说谢谢你小乖乖。我向来不许女儿说违心话的,我这样说话时觉得自己生活在别处。我不能在这样的时候泼女儿的凉水。我转弯抹角地把猫抱到地板上,两只猫打了蝴蝶结,东张西望像小偷出身的绅士。妻倚在门框旁苦笑,随后无可奈何地摇头。我拉过她们姐妹俩的手,高声宣布开饭,今天吃烧龙虾鲫鱼丝瓜汤。

两个绅士搅乱了我的生日午宴。女儿几乎不吃饭了。她忙于用最好的饭菜招待她的客人。问题是,这两个绅士似乎并没有多少绅士风度,它们竟跳上餐桌把头埋进了汤钵,鼻子里发出满足快活的呼噜声。妻有些忍不住了,她阻止猫的办法是把目光转向女儿。妻说,毕小蓝!妻只有在严重关注的时刻才这么周全地喊女儿的名字。孩儿没动。妻放下筷子,说,毕小蓝,你的猫!孩儿抬着头说,不要紧,汤不烫了,烫不着它们的。

在常见的这种争执里,我大多处于中立。

女儿说,爸,我已经给它们取好名字了,huáng的叫耶萝,黑的就叫布莱克。我知道女儿的所谓起名不过是“huáng色”和“黑色”的英文发音。我说,怎么不起个漂亮好听的中国名字?女儿说,不好。

耶萝和布莱克开始了它们的九楼生活。起初它们还能在每个房间里闲庭信步,不久就不能这样没管教了。它们把我们的枕头、大衣、沙发套上弄满了斑斑尿迹,甚至一台录音机也让它们的尿给短路了。我的家里给弄得飘满尿臊。我们只能把它们关在卫生间。其实猫是最gān净的动物种类,像我的妻子一样热衷慡洁。儿时乡下家里的猫每回大解都要用前爪刨一个土坑,再用泥土盖得严实。问题是九楼哪里有土?现代文明把我们和泥土隔得很开了。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电插头、四处都是玻璃的明亮环境,泥土早就被当做污垢了。当然,猫吃得不差,除了滋补品外,它们和女儿享受同等待遇。

有一点我一直弄不清,——女儿终于发现,耶萝和布莱克越长越瘦,胆子也越来越小。女儿好几次给它们冲了公爵牌牛奶,电视里都说,买奶粉,我喜欢公爵牌,看那女孩的长相,就知道这牌子不坏。它们就是不爱吃。闻几下就掉过头去。它们连公爵牌牛奶都不爱吃了。

耶萝和布莱克一天一天长大,又瘦又长,像好莱坞的女明星,举手投足都展示出优秀的骨感。我从来没见过它们为某样食物凶猛地争斗过。那种胡须贲张、鬃毛四起的出击模样,成了它们的祖先留给我们的遥远过去。它们甚至不怎么追逐、跳跃,做几个类似于体操的动作。它们就趴在那儿,游戏都免了。外婆说,猫其实了不得呢,是虎的大师傅呢。老虎的扑、抓、撕、咬全是猫手把手教会的。老虎由于心浮气躁,猫才不肯教它们跳跃和上树的。要不shòu王就不会是狮子了。猫只是小了点,哪里也不比老虎差。三十年前外婆家有过一只虎皮猫,硕壮而又凶猛,外婆从不喂它,它每天下午都要懒懒地卧在天井的围墙头上,舔唇边的老鼠血迹。到了晚上它才弓起身,调一调嗓子,找它的相好去花前月下。那只虎皮猫在外婆家有特殊的身份,五大三粗的黑狗也从不惹它的。那只黑狗和虎皮猫在外婆的天井大院各自为政,独尊一方。虎皮猫粗硕的身躯款款落步时的漫不经心,你只要一眼就能看出大自然赋予它们的自信气质。我小时候不怕那只狗,独惧那只猫。我可以把指头伸到狗的嘴里去。那只狗除了不爱笑,处处像个哥哥,但虎皮猫不一样,它夜间冰凉的绿眼和锋利的硬爪让你不便贸然造次。狗到后来多少通点人性,一通人性离狗的本质就远了。猫似乎镇定得多,它与人类的距离永远恰如其分。

女儿说,爸,它们怕是病了吧?我说不会的,它们又不?学,哪有你那样娇气。女儿说,让它们到阳台晒晒太阳吧。我推开书稿说当然可以。这本该死的书已经拴住我近两年了。我和女儿一人抱了一只走到阳台,一走近栏杆手里的布莱克就看见了遥远的地面,它就慌乱起来,几乎乱了方寸。它惊恐的模样让人看了心酸。我的巴掌感觉到了它的心跳,几乎像炒蚕豆。女儿说,爸,耶萝不敢看天,也不敢看地,你看它怕的,爪子全硬了。我说算了,孩子,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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