哺乳期的女人_毕飞宇【完结】(3)

2019-02-22  作者|标签:毕飞宇



蓝田的铺子在十五那一个大集市遇上了实质性麻烦。和所有的集市一样,秣陵镇的集市一律安排在可以被五除尽的日子。无论是公历还是农历都不能解释这种选择。日子的遗传往往造就了规律。赶集的人依仗上天预备好了的满月把集市拖到了暮色上梢时。人们知道过了这一刻夜会再亮起来,一点不比白天差。蓝田的铺子不知道麻烦即将来临。蓝田的女人晃动着两只大水奶,正在完成最后一笔贸易。蓝田的女人手把拼木门板预备打烊,高财主的下人走过来,大声说,妹子,拿十只大碗十只二碗,三少爷做十岁,急等呢。蓝田的女人一张脸提前被月光照亮了。她提了粗厚的草绳把一摞大碗递过去。她提得小心翼翼,任何红白喜事中饭碗是切切打不得的。瓷器的背脊在暮霭中流dàng出孤青的光。jiāo手与接手之间高财主下人的指尖出现一种严重企图。尔后就咣当一声。是丧心病狂的咣当一声。T形巷口所有的声音就死了。聚了黑年手的月光,雪白瓷片四处飞窜,有一种被解放的幸福与酣畅。碎片在暮色中回光返照,炯炯有神。蓝田女人的手僵在那儿,保持现场造型。后来散集的人都听到了财主下人的一声鼻息:哼!鲜嫩的月光把人们悄悄送走了,鲜嫩的月光照出了空街瓷片的狰狞。秣陵镇人很快发现,饭碗破碎时面目可怖,长了尖长的牙。瓷器的溜光浑圆一开始就靠不住。难怪仇人用砸碗来诅咒仇人的喜丧。

蓝田的女人在烛光下告诉蓝田,事情坏了。蓝田宛如被窑烧过了一样沉默。蓝田的女人说,事情坏了。蓝田默然走近样品货架,随手操起一只碗。咣。又操起一只。咣。又操起一只。咣。整个满月的夜被那种迸裂声砸得星空浩瀚。

更糟糕的是第二天财主并没有上门。事实上,财主永远也没有上门。所有人都认为财主不可能善罢甘休,蓝田和他的女人当然更这样认为。预防和警惕的心态在外乡人夫妇的心中与日俱增,明天一样绵绵无期。

蓝田的铺子在一度萧条过后迎来了梅雨季节。天空永远是女人来红时的脸色,无目的的厌倦和无原因的无聊构成了另一种日常。瓦屋的青灰色瓦楞里长满了青灰色的瓦花,只有在夜间猫的叫chūn声中才走进人们的想象。人们依靠嗅觉在梅雨季节里推算时辰,烧饼、油条以及麻团、薰烧的气味在细雨中难以扩散,沿着巷口告知人们何时宽衣解带何时上锅下厨。蓝田的女人在经历过一场心灵灾难后整日恍惚如梦。挂着两只大水奶子,歪着脖子,就那样看对门屋顶上的青灰瓦花。整个梅雨季节好像就为她一个人准备的,她就那样闻着铺子里的霉味,让一个又一个飘散梅雨的日子在失神的眼中纷飞如风。

蓝田在旷日持久的缺席之后突然出现。那一天晴,东南风一至二级。最高温度十九摄氏度,最低温度十一摄氏度。蓝田出现在秣陵镇的这一天脸上晴空万里。他的铺子一开门就迎来了哗啦哗啦的阳光。人们站在蓝田的铺子前惊呆了,铺子撤走了瓷器,三面墙挂满了镜面与玻璃,gān净和雪白的光照亮了所有空间,巷子也挂到最高一排的镜面里去了,青石路面和行人一律斜过来四十五度,世界的秩序全乱套了。围过来很多人,蓝田亲自站柜,他在两排墙的镜子中间拉成了两道对称的身体长廊,他的女人退在后面,烘托出蓝田呼风唤雨的举手投足。蓝田大声说,快来买,透明的玻璃,不透明的是镜子,玻璃装在窗子上,又不透风又不渗雨。一个女人在人群里说,家里的事全让人家看去喽!大伙一阵哄笑,蓝田也笑。蓝田说,不?紧,灯一熄别人什么也看不见。大伙又一阵哄笑,蓝田的女人也笑。不过一定有人注意到,蓝田女人的表情有点怪异,玻璃一样随喜喧闹,却也玻璃一样清冽易碎。但蓝田的样子充满自信。他相信贸易的革命会带来一连串的革命。

日子一亮丽蓝田的女人就会追忆展玉蓉。那个未谋一面的传说中的女人占据了蓝田女人的全部憧憬。她一次又一次坐在门口的凳子上,跷着腿抱住膝盖,十只指头jiāo叉在一块,她自己就发现这样的画面离展玉蓉隔了遥远的距离。她去过剃头店,那些闪了腰的男人而今腰板很好。然而,蓝田的女人在意外之中发现展玉蓉的故事离自己?经相当贴近。那是一个无聊安静的中午,蓝田的女人来到剃头店,只有姓马的师傅在那里养神。他们坐着说了几句家常,马师傅说,你脑后的头发有点翘,削薄一点就好了。蓝田的女人笑着说,别把我削成尼姑。事情到了这个份上都是平静的。后来事情起了质的变化,是从指头与皮肤的关系开始的。先前蓝田的女人感觉过马师傅的指头,蓝田的女人没往心里去。那是一种工作关系。但后来指头一个一个全高兴起来,在她的耳坠和下巴之间chūn蛇一样爬动。蓝田的女人惊慌地睁眼盯住镜子,屏住了呼吸,刹那间看见了镜子里的展玉蓉。这个瞬间的错觉使蓝田的女人跃跃?试,蓝田的女人小心地在镜子中看了马师傅一眼,马师傅的表情若无其事,望着巷口。蓝田的女人僵了好半天终于做出了大胆的举动,她用腮帮主动蹭了那些chūn蛇几下。蓝田的女人看见那些蛇竟然不动了,仰着头嗤嗤吐芯子。蓝田的女人看见大幕业已拉开,另一个外乡女人将从秣陵镇走向传说。蓝田的女人临走之前又看了一眼镜子。没有留下任何迹象,这是镜子的好处之一。

秣陵镇人一致认为蓝田舍弃饭碗买卖是一个关键性错招,尤其在铺子毁灭之后。人们指出,东西越透明越光亮就越危险。蓝田一定是昏了头了。蓝田无论如何不该弄那些东西放到铺子里来,那么多镜子,把这个世界弄得无处躲藏,和世界对着gān能有什么好结果?世界总有一部分见不得人与光,这完全符合八卦的yīn阳学说。就像老鼠dòng,蓝田怎么也不该做那样的恶作剧,用镜子的反光把太阳刀子一样捅进去,那些老鼠从dòng里冲出来时路都不认识了,对着地上的镜子就向镜子夺路而逃,结果撞得头破血流。这样的玩笑开大了。但有人做评述补充时选择了另一个审视角度,另有人说,豆腐店也好,瓷器店也好,关键是bào发了。钱一多就会出事。朝朝代代都这样。要是光有钱不出事,几千年下来这世上不全是钱了?人还怎么活?这话出自另一位外乡人之口,这已经是多年之后的事了。

但是蓝田卖玻璃并没有发财。事情是明摆着的。不久以后三面墙的镜子就照出了蓝田的伤神模样。蓝田女人难以遏止的焦虑被镜子的投she拉出了无限的虚幻空间,蓝田的女人面对大街,但人们看见的却是镜子里的那些背影,好像蓝田的女人整天给大街一个背,尽朝着世界的反面默然不语。女人对第一次偷情胜过新婚。双重意义上的冲动造就了所谓色胆包天。蓝田的女人在蓝田进县城后的当天下午就来到了剃头店。蓝田的女人是带着她的大奶子、口gān的感觉和相互扯动的心思踏上剃头店石门槛的。互怀鬼?的目光在镜子里对视过后,蓝田的女人坐在一旁。过路的人招呼说,怎么有空坐到这里来了?蓝田女人的回答有点似是而非又急不可耐,她说:“死鬼进城了。”心跳的时候蓝田的女人有些后悔,这句话完全可以等一等再说的,展玉蓉肯定不会这样。

美人的死亡经历过传说就只剩下美学意义。死的原因与过程全成了其次。展玉蓉的身体被吊在木门的后面,一丝不挂。即使是死亡也不能更改她的雪白如玉。展玉蓉的十只指头如寒冬屋檐的冰凌,由粗到细晶莹多芒,指甲盖失却了血色有了半透明的透视,能看见骨头的竹状关节。展玉蓉的脖子留了一道绛红色的血印,她的生命就是由这道血印扣走的。不幸的是她的舌头。这是展玉蓉的死亡遭受指责最集中的部分。那个让无数男人魂不守舍的jīng致玩意失去了张力与弹性,吐了出来,很长很长。许多人做过努力,她们怎么吐也不能把舌头吐到下巴的下面去。这些话被广为流传。许多死亡因为传说的美学需要失掉了价值,即历史感与哲学深度。蓝田的女人是一个极端的例子,很多年后另一位外乡人听说了展玉蓉的死亡过后讲了这样一句话:“诸神不关心我们的安全,却很注意我们所受的惩罚。”没有人对他的话感兴趣。但他接着说,展玉蓉满足了秣陵镇人对死亡的幸灾乐祸。死亡对她来说是最后一次体面。

天黑之后蓝田的女人安顿好孩子。用两块布遮住了拼木门板的空隙。点好蜡烛,铺子里一片雪亮。夜就像镜子里的世界一样阒寂。是多种角度的阒寂。门被敲响了。幸福的恐怖从天而降。马师傅听见门里问,谁?蓝田的女人听见门外说:我。

世界在某种时刻与豆腐、碗、玻璃一样不堪一击。蹑手蹑脚满足了世界的qiáng度需要。慌乱的亲嘴过程心跳得像打架。后来蓝田女人的下巴没了力气,午后的河蚌那样咧了开来。马师傅的双手挤牛奶一样搓她的水袋子。他们抬头时看见巨大的镜子墙面很吃了一惊,疯狂的折she拉开了疯狂的?百里夜空,诸多矛盾的力量冬季的风一样方位不定。马师傅捏掉了烛光,光和空间即刻被上帝没收了。他们慌乱地抚摩与寻找,找到了彼此身体的高低形势。随后开始了第一回合。死去活来,不见胜负。蓝田的女人顺应着身体的节奏说,不要了,不要了,全给你,全给你。第二回合刚要开始,蓝田的女人突然紧张地说,快点灯,我看见墙上全是眼睛。点好灯马师傅一脸不高兴。这么多镜子,任何心思插翅难逃。我怕镜子,蓝田的女人说,魂都给它们弄出来了。马师傅刚要灭灯,蓝田的女人说,不要灭,镜子在看我。马师傅的脸上就没底了,晃动浮泛起来。这么多镜?,谁的心思也插翅难逃。

我好看不好看?好看。喜欢不喜欢?喜欢。全让你偷走了,蓝田女人讲这话时马师傅从那个镜子的尽头一直笑到另一个镜子的尽头。我白不白?白。我身子香不香?香。马师傅说完“香”鼻息又粗了。蓝田的女人突然严肃认真起来:“我像不像展玉蓉?”

蓝田的女人看见马师傅烙着了那样惊恐地站起来。他站得太猛,蜡烛歪了一下就翻灭了。蓝田的女人看见巨大的黑影站在高空。蓝田的女人站起身,两只大水奶子贴着他的胸,伸长了舌尖舔马师傅的下巴。蓝田的女人轻声说:“我就是展玉蓉。”

蓝田的女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倒了。她听见一声开叉的尖叫。马师傅的黑色身影打足了气一样原地乱跳。黑色的身影迅疾地向外奔跑,一块黑色镜面被撞掉了,玻璃的炸裂声在寂静的夜里灿烂qiáng烈,发出耀眼绚丽的弧光。当啷。随后又当啷。整个秣陵镇全听到了。是脑袋与玻璃的撞击声。

第二天一早秣陵镇人一个个神色庄严。夜间的历史转折使他们学会了用眼睛四处打听。人们都知道剃头店的马师傅在家里奄奄一息,而T形拐角的铺子一直关?。每一块木板都原封不动。有人试图从缝隙里找到一点头绪。未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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