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失的脚印_毕飞宇【完结】(18)

2019-02-22  作者|标签:毕飞宇



红豆的父亲从酒店回家时发现那扇木棂门半开着。他伸进头去看见红豆把身子蜷在一chuáng棉絮里。棉絮散发出一股闲散久搁的气味,红豆闭眼张嘴,嘴巴像面部的一口浮井。

你回来做什么?红豆的父亲大着嗓门说。

红豆撑起身来,掀开了上半身的棉絮,上衣上黏了许多白色颗粒。红豆眯着眼,说,我回来睡觉。

睡觉?你睡什么觉?大白天睡什么觉?老鼠才在白天里睡觉。

我只是想睡觉。

你看你半死不活的,哪里还有人样!你就知道大白天和老鼠一起睡觉。

我想做一只老鼠,红豆说,是别人把我生成一个人了。

你说什么?浑小子你敢对我说这样的话?你放屁把胆子放掉了。美国佬都给我们打趴下了你跟我说这样的话。美国佬今天也神气起来了,有本事让他冲着我来。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我要睡觉。

弦清终于又回来了。我陪她的父亲喝了一瓶竹叶青,弦清就披着我刚买的山羊皮夹克回来了。她的腹部把羊皮上衣弄成了一只米花机,她自己看着也觉得不好意思。人的身体要出了问题衣服越新越美越难看。弦清回过头来说脱了吧,等生了再穿。我说穿着,挺好的,不是挺漂亮的吗!

走进家门弦清极其幸福,她疲惫地坐进沙发,两条腿伸到前面去,像京戏台上的判官。孩子真的是你的,她说。我坐在扶手上拥她入怀,就说对不起,我诚心诚意地说,对不起你。弦清听了这话止不住啜泣,她哭得伤心委屈又甜蜜自豪。女人一生中有这样哭泣的机会并不多。我就这么拥着弦清,脑子里很空,刮起了方向不定的风。孩子是我的,这不挺好吗。孩子不是性冲动的排泄物还能是什么?书上不全这么说的?

生活又平平静静,这不是很好吗。

红豆拉完了曲子就开始愣神。许多风瘦瘦长长地在天井墙上舞蹈。屋檐口一排整齐的rǔ形滴漏倒挂在那里,悠久而又抑郁。红豆望着rǔ形滴漏想起了曹美琴的Rx房,心中泛起极浓的不知所措。那种渴望而又焦躁无味的心绪如西部民歌中的半个月亮,爬上来,在蓝蓝的背景上空旷无比地爬上来,晕晕huánghuáng地爬上来,就半个,残缺不全地爬上来了。

红豆停止了二胡演奏,追忆他第一次与曹美琴接吻。吻住美曹琴的下唇时他的手就自然地抚在了她的Rx房上面。这样的感受让他幸福与感伤。只有儿童被哺育时才这样,一只手摸着Rx房吸吮,另一只手神圣地搭在另一只Rx房上面。红豆坚信男人接吻时的心态不是男人的,是男婴的。红豆后来开始吻她的rǔ峰,rǔ峰像抽象意义上的母亲,不是妈妈。红豆禁不住流了泪水,说,这才是我的家,曹美琴用一只指头封住了红豆的嘴,让他别出声。红豆就不动了,心里只是重复。这才是我的家。我什么也不怕了。

红豆放下了二胡就往娇娇时装店里跑了。他要抱他的曹美琴吻他的曹美琴。马路拐弯的地方他看见了一只老鼠卧在了水泥地上,这只可怜的老鼠早就让汽车轮子压扁了,像画在地上,二维地在地面只剩下老鼠的抽象意味。红豆站住了。红豆站在马路的拐弯处,自语说,这是老鼠。那只老鼠如一张纸,儿童画一样贴在了地表。

红豆在时装店的门口没有找到曹美琴。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小伙子问红豆说,先生您买什么。红豆看看这个中学生,脸上的样子说变就变掉了。红豆盯住了中学生。中学生很慌张地向后退了两步,对身边的两个女伙计解释说,我不认识这个人,我真的不认识。

红豆到我家时是夜间十点。电视上正是《晚间新闻》的片头,宁和的音乐中一只透明的地球正蓝蓝地滚动过来放到电视的中间。红豆倚在我的房门框上,身上带进来很寒的秋意,红豆失神地说,给我倒点酒。

红豆坐在沙发里脸上的样子像青chūn期的某个糟糕片刻。他的小拇指一直在不安地折动。我点了根烟,在我点烟的工夫他随意拿起了我的工作手册和钢笔。我们都不说话。他懒懒地在软面抄上随手抹些什么。这时候弦清也披上上衣坐了过来,她的手上打着件毛线裤,粉红色的,裤腿只有我的巴掌那么长。红豆抬起头,看看毛衣,又看看弦清,很累地笑了笑。弦清望着红豆,也笑了笑。三个人就这么坐着,一直到十二点钟。红豆后来就放下手里的小本子,面色微酡,说,你们睡,我回去了。弦清探过头指着红豆画下的古怪图案只是说,什么?红豆你画的是些什么?红豆指着满页的,说:

这是山dòng。

第二页像毛衣编织:

这个呢?弦清问。

这是雷区。

这个,这个是什么?

坟。

你画这么多坟做什么。吓人。

吓人什么,坟是泥土的Rx房。我们的家。

红豆的二胡声出现了某种几何形状,标准的正方那样经不起抗击。红豆拉二胡把二胡的灵魂给拉出来了,整夜在没有路灯的巷子里瞪着碧眼游dàng,尾巴一样蛇形地跟踪人迹,追探人们的听觉。红豆整日抱住他的二胡在时间里颤悠,太阳被他拉亮了又拉黑了,月亮被他拉弯了又拉圆了。后来红豆的指尖揉出了血迹。红豆的妈说: 祖宗,你别拉了。 红豆说,我不能不拉,曲子全关在琴里头,我不拉他们就出不来,他们在喊救命。他们在说,红豆,你救救我——你听见没有,妈,你听听,他们在喊你奶奶。

红豆的妈用手掌捂住了红豆的指头,豆子,红豆妈这么说,你别拉了,妈求你,妈给你跪下了,你一气拉了两天半了祖宗。

红豆就停住了,眼睛散了光,说,妈我不拉了,妈你给我把琴拿下来,红豆的母亲用了很大的气力才把马尾弓从红豆的手上掰开,红豆的手却伸不直,依旧保持了那种指形做有节奏的颤动。

妈,我饿了。

我给你做。

妈,我要喝奶。

红豆妈钉在了那里。不动。脸上的皱纹全挂了下来。

妈,红豆抬起头说,屋檐上挂了一排xx子,我要喝奶。

红豆的妈听了这话一屁股坐在了天井的地砖上。冬季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来临的。

天冷得相当快。梧桐树叶如丧家的狗跟着风走走停停。许多人的脸被腌在冬季的风里,上了一层霜。优美的植物相继死去,只剩下根与水泥同一种色彩。人们说冷。人们抱怨鬼天气。人们在冬天说夏天好,就像在夏天说冬天好。

咖啡屋里挤了许多人。不因为咖啡,因为空调。咖啡屋里没有自然光,用了杂色彩灯及茶色镜子的反she。人就像置身于想像里。在那里接吻、吸烟、做生意。声音都很低、如咖啡的色质。

红豆坐在我的对面。左侧是一堵镜子墙,把小咖啡屋拉得极有纵深感。我们坐在中间,一半实,一半虚。我们断断续续地说话,断断续续地喝雀巢。雀巢像我们的政治一样,有越来越高的透明度。红豆新理了发,头发chuī得很高。这样的造型使他显得陌生,不像红豆他自己。屋子里的色调与音乐柔化了红豆,使红豆越发渴望倾诉。红豆说了很多的话,没有逻辑,时空也相当混杂,完全是现代派的叙述方式,他的眼睛依旧很大,只是失去了水分,显得滞钝。双眼皮的两道折皱拉得也很松弛,看人时就有了似是而非的无jīng打采。后来红豆说,我的胃又疼了,就不再说话。脸上的样子一直在疼。我说我送你回去。红豆笑笑,在哪里都疼。我说那就别喝咖啡了,我给你买杯莲子汤。红豆说好。

我转回的时候红豆坐在那里不动。他的脸转了过去,对着镜子。他在正视镜子里的自己。我注意到身后的窗子正打开了一扇,窗上面也有一面镜子,这两面镜子把红豆拉得相当长,许多红豆就在咖啡屋里无限地延伸了下去,从我这里直到宇宙的角落没有尽头和归宿。我看得见红豆咖啡色的目光,他的目光已经走到宇宙的外面去了。我捏着莲子汤的票根,说红豆。

红豆把脸移向我,眼睛却没有离开镜子。红豆指着镜子对我说: 你快看,那是红豆。 我看见红豆的灵魂从他的眼睛里飞到镜子的那头去了。我站在那里,不敢动了。

这时候服务小姐走过来,说,先生,您的莲子汤。

那是红豆, 红豆说, 你看见没有,那是红豆。

我说我们回家。

你抓住他——那是红豆。他是一只jī,你把他杀掉。

我冲上去转动他的脑袋。他的脑袋很轻但目光却越来越顽固。

你逮住他, 红豆说, 杀了他我就可以回家了。你杀掉他,你快去。

红豆已经完全不对劲了。许多毛孔在我身上冰冷地竖立着。我想我已经疯了。我拿起了一只凳子,砸向了茶色镜子墙。咣当一声,世界就变得可怕地安静下去,黯淡下去。世界就只剩下了半个,许多人站起来,看我们。红豆的脸因玻璃的飞溅而流血不止。

我说,我杀掉他了。

红豆将信将疑地伸出手,摸了摸墙与破镜片。红豆推开我。你骗我,红豆说,你在骗我。红豆像个姑娘似的站起来,走,我们回家。

很晚我才回到家里。弦清仿佛有什么预感,她站在卧室门口,望着我不语。我站在堂屋门下面,和她对视了好大一会儿,我说,出事了。

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

空间变得十分地无情无义。我害怕这种目光之间的纵深距离。

寒夜在灯光的外面。月光gāngān凉凉的,又亮又清又冷,又冷又清又亮。有月光的夜里窗户上的玻璃都gān净透明。内外都亮了就透明了。内暗外亮也不坏,可以成为一个视点,观察、看。最糟的是内亮而外黑,这样的玻璃就成了镜子,就成了审视自己的判席,就成了绞架。

人的灵魂不能被点亮,点亮了就是灾难。人不能自己看自己,看见了便危险万分。要命的是红豆恰恰选择了这样一个位置,在镜子与镜子之间。

大清早我终于入睡了。一夜的似睡非睡使我头部肿胀得要开裂。做梦了没有,我没有把握。但我听见了亚男的声音,红豆的姐姐在我的梦中大声地叫: 快,快,红豆出事了。

睁开眼我就看见了亚男。她失态地把我从被子里拖了起来。她的身上有一股极浓的血腥味。她的衣袖和前襟溅满了紫红色的血污。

他用刀子捅了自己了,肚子还有脖子。

为什么?许多人都爱你,母亲和亚男,弦清还有我。许多人。

我要杀掉他……

你杀谁?

红豆。我要杀了他。

你杀了红豆你是谁?谁又是你红豆?

你不懂……杀了他我就是我了。我就可以到屋檐上去,老鼠和蛇,还有Rx房二胡。你懂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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