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拿_毕飞宇【完结】(17)
九妹九妹心中的九妹
原来给你真爱的我是无悔是每一天
原来只要共你活一天
凡尘里一切再不挂牵
原来海角天际亦会变
你这刹那在何方我有说话未曾讲
如何能联系上与你再相伴在旁
爱意要是没回响这世界与我何gān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一朵雨做的云
云在风中伤透了心不知又将chuī向哪儿去
我家住在huáng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
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
都是我的歌
我的歌
告诉你我等了很久告诉你我最后的要求
我要抓起你的双手你这就跟我走
这时你的手在颤抖这时你的泪在流
莫非你是正在告诉我你爱我一无所有
你这就跟我走
唱到后来泰来已经失声了,只有气流的喘息。就在大伙儿以为要出人命的时候,泰来没有出人命。他做出了一个平静的举动,自己爬起来了。没有任何人劝他吃,他吃了。没有任何人劝他喝,他喝了。吃饱了,喝足了,泰来没事一样,上班去了。
那个时候的金嫣还在大连。大连离上海有多远?起码也有两千公里,可以说是两重天。然而,在手机时代,两千公里算什么?是零距离。金嫣在第一时间就从她的一位老乡那里听说了泰来的事。事实上,手机的转述中,事情离它的真相已经很远了,它得到了加工,再加工,深度加工。事件上升到了故事的高度。它有了情节,开始跌宕、起伏,拥有了叙事人的气质特征,拥有了爱情故事的爆发力。它完整,破碎,激烈,凄迷。徐泰来与小梅的故事在盲人的世界里迅速地传播,是封闭世界里无边的旋风。金嫣听完了故事,合上手机,眼泪都还没有来得及擦,金嫣已经感受到了爱情。“咚”的一声,金嫣掉下去了,陷进去了。这时候的金嫣其实已经恋爱了。她的男朋友就是故事里的男主人公。她的恋人叫徐泰来。
一个星期之后,金嫣辞去大连的工作,疯狂的火车轮子把她运到了上海。一份工作对金嫣来说真的无所谓,作为一个推拿师,她所有的手艺都在十个手指头上,这里辞去了,换一个地方还可以再赚回来。但爱情不一样。爱情只是“这个时候”,当然,爱情也还是“这个地方”,错过了你这一辈子就错过了。作为一个盲人,金嫣是悲观的。她的悲观深不可测。她清楚地看到了她的一生:这个世界不可能给她太多了。悲观反而让金嫣彻底轻松下来了。骨子里,她洒脱。她不要。她什么都可以舍弃。今生今世她只要她的爱情,饿不死就行了。在爱情降临的时候,她要以玫瑰的姿态把她所有的花瓣绽放出来,把她所有的芬芳弥漫出来。爱一次,做一次新娘子,她愿意用她的一生去做这样的预备。为了她的爱情,她愿意把自己的一生当作赌注,全部押上去。她豁出去了。
金嫣却扑了一个空。就在金嫣来到上海前的一个星期,泰来早已经不辞而别。像所有的传说一样,主人公在最后的一句话里合理地消失了,消失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无影无踪。金嫣拨通了泰来的手机,得到的答复是意料之中的,“您拨打的号码已停机”。金嫣并不沮丧。“已停机”不是最好的消息,却肯定也不是最坏的消息。“已”是一个信号,它至少表明,那个“故事”是真的,泰来这个人是真的。有。泰来不在这儿,却肯定在“那儿”,只不过他的手机“已经”停机了。这又有什么关系?停机就停机吧,爱情在就行了。
金嫣的恋爱从一开始就只有一半,一半是实的,一半是空的;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天上;一半是已知的,一半是未知的;一半在“这儿”,一半在“那儿”;一半是当然,一半是想当然。这很迷人。这很折磨人。因为折磨人,它更加地迷人,它带上了梦幻和天高地迥的色彩。
泰来在哪里,金嫣不知道。然而,不幸的消息最终还是来到了,几乎就是噩耗。金嫣的手机告诉金嫣,她拨打的手机不再是“停机”,而是“空号”。
金嫣没有悲伤,心中却突然响起了歌声。所有的歌声都响起来了,像倾盆的雨,像飞旋的雪,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到二十一世纪初,什么唱法的都有,什么风格的都有。它们围绕在金嫣的周遭,雾气茫茫。金嫣的心无声,却纵情歌唱。
泰来,一个失恋的男人,一个冥冥中的男人,一个在虚无的空间里和金嫣谈恋爱的男人,他哪里能够知道他已经又一次拥有了他的爱情呢?他姓徐,他叫徐泰来。金嫣的心苍茫起来了,空阔起来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可满世界都是毫不相gān的鱼,满世界都是毫不相gān的鸟。泰来被大海和天空无情地淹没了,他在哪——里啊,在哪里?
金嫣决定留在上海。气息奄奄。像一个梦。她在泰来曾经工作过的推拿中心留下来了。金嫣是悲伤的,却一点也不绝望,这可是泰来生活和工作过的地方。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所做的事情并不盲目。她了解盲人的世界,盲人的世界看起来很大,从实际的情况来说,很小,非常小。与此同时,盲人都有一个致命的特征,恋旧。上海有泰来的旧相识,泰来总有一天会把他的电话打回到上海来的。金嫣要做的事情其实只有一件,等,在小小的世界里守株待兔。又有谁能知道金嫣的心是怎么跳动的呢?金嫣是知道的。别人的心跳像兔子,她的心跳则像乌guī。乌guī一定能在一棵大树的底下等到一只属于它的兔子。金嫣坚信,一个恋爱中的女人每一次心跳都是有价值的,她的心每跳动一次就会离她的恋人近一点,再近一点,更近一点。金嫣看不见,但是,她的瞳孔内部装满了泰来消逝的背影——重重叠叠,郁郁葱葱。金嫣在恋爱,她的恋爱只有一个人。一个人的恋爱是最为动人的恋爱。一个人的恋爱才更像恋爱。亲爱的,我来了。亲爱的,我来了。
金嫣给了自己一个时间表,大致上说,一年。金嫣愿意等。时间这东西过起来很快的,它的意义完全取决于你有没有目标。等待的人是很艰难的,说到底又是幸福的,每一天,每一个小时,其实都在接近。它们都用在了刀刃上。只要能够接近,等待必然意味着一寸光yīn一寸金。
金嫣并没有等待一年。命运实在是不可捉摸的东西,金嫣在上海只等了五个月。五个月之后,金嫣听到了命运动人的笑声。那是一个夜晚,金嫣他们已经下了夜班了,几个“男生”聚集在金嫣的宿舍里,胡乱地磕瓜子,瓜子壳被他们吐得到处飞。大约在凌晨的一点多种,他们扯来扯去的,怎么就扯到泰来的身上去了。一说起泰来大伙儿便沉默。这时候坐在门口的“野兔”却说话了,十分平静地说:“他现在挺好的。在南京呢。”
谈话的气氛寂静下来了。
“你说谁?你说谁挺好?”金嫣侧过脸问。
“野兔”“嗨”了一声,说:“一个活宝。你不认识的,徐泰来。”
金嫣控制住自己,声音却还是颤抖了,金嫣说:“你有他的手机号么?”
“有啊。”“野兔”说,“前天中午他还给我打电话了。”
金嫣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句话问得有些不讲道理了。
“野兔”把一粒瓜子架在牙齿的中间,张着嘴,不说话了。金嫣的话问得实在没有来路。“野兔”想了想,说:“你不认识他的。”
金嫣说:“我认识他。”
“野兔”说:“你怎么认识他的?”
金嫣想了想,说:“我欠他的。”
南京。南京啊南京。当金嫣还在大连的时候,南京是一个多么遥远的地方,像一个谜语,隐藏在谜语的背后。而现在,南京哗啦一下,近了,就在上海的边沿。金嫣突然就感到了一阵害怕,是“近乡情更怯”的恐惧。可金嫣哪里还有时间害怕,她的心早已是一颗子弹,经过五个多月的瞄准,“啪”的一声,她扣动了扳机,她把她自己she出去了。也就是两个多小时的火车,当然,还有二十多分钟的汽车,第二天的下午三点二十七分,出租车稳稳当当地停泊在了“沙宗琪推拿中心”。
金嫣推开“沙宗琪推拿中心”的玻璃门,款款走了进去。她要点钟。她点名要了徐泰来。前台小姐告诉她,徐大夫正在上钟,我给你另外安排吧。金嫣平平淡淡地给了前台小姐三个字:
“我等他。”
“我等他。”金嫣等待徐泰来已经等了多久了?她哪里还在乎再等一会儿?以往的“等”是怎样的一种等,那是空等、痴等和傻等,陪伴她的只是一个人的恋爱,其实是煎熬。现在,不一样了。等的这一头和等的那一头都是具体的,实实在在的。她突然就爱上了现在的“等”,她要用心地消化并享受现在的“等”。金嫣说:“给我来杯水。”
在后来的日子里,金嫣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平静与镇定。她怎么能这样地平静与镇定呢?她是怎样做到的呢?太不同寻常了。金嫣惊诧于自己的心如止水。她就觉得她和泰来之间一定有上一辈子的前缘,经历了纷繁而又复杂的转世投胎,她,和他,又一次见了面。就这么简单。
徐泰来终于出现在了金嫣的面前。很模糊,雾蒙蒙的,是个大概。然而,金嫣可以肯定,这是一个“实体”。高度在一米七六的样子。金嫣的眼睛和别的盲人不一样,她既是一个盲人,又不能算是一个彻底的盲人。她能够看到一些。只是不真切。她的视力毁坏于十年之前的huáng斑病变。huáng斑病变是一种十分yīn险的眼疾,它是漫长的,一点一点的,让你的视力逐渐地减退,视域则一点一点地减小,最后,这个世界就什么都没了。金嫣的视力现在还有一些,却是棍状的,能看见垂直的正前方,当然,距离很有限,也就是几厘米的样子。如果拿一面镜子,金嫣只要把鼻尖贴到镜面上去,她还是可以照镜子的。这句话也可以这样说,如果金嫣把徐泰来抓住,一直拉到自己的面前,金嫣努力一下,完全可以看清徐泰来的长相。但是金嫣丝毫也不在意徐泰来的长相。和他的杜鹃啼血比较起来,一个男人的长相又算得了什么。
泰来的手指头终于落在金嫣的身上了。第一步当然是脖子。他在给她做放松。他的手偏瘦。力量却还是有的。手指的关节有些松弛,完全符合他脆弱和被动的天性。从动作的幅度和力度上看,不是一个自信的人,是谨小和慎微的样子。不会偷工。每一个xué位都关照到了。到了敏感的部位,他的指头体贴,知道从客人的角度去感同身受。他是一个左撇子。
老天爷开眼了。从听说徐泰来的那一刻起,金嫣就知道徐泰来是怎样的一个人了。仿佛受到了神谕,对徐泰来,金嫣一无所知,却又了如指掌。现在看起来是真的。泰来就是金嫣想要的那一号。他是她的款。金嫣不喜欢qiáng势的男人。qiáng势的男人包打天下,然后,女人们在他的怀里小鸟依人。金嫣不要。金嫣所钟情的男人不是这样的。对金嫣来说,好男人的先决条件是柔软,最好能有一点缠绵。然后,金嫣像一个大姐,或者说,母亲,罩住他,引领着他。金嫣所痴迷的爱情是溺爱的,她就是要溺爱她的男人,让他晕,一步也不能离开。金嫣有过一次短暂的爱情,小伙子的视力不错,能看到一些。就是这么一点可怜的视力把小伙子害了,他的自我感觉极度良好,在金嫣的面前飞扬跋扈。金嫣都和他接吻了。但是,只接了一次吻,金嫣果断地提出了分手。金嫣不喜欢他的吻。他的吻太自我、太侵略,能吃人的。金嫣渴望的是把“心爱的男人”搂在自己的胸前,然后,一点一点地把他给吃了。金嫣了解她自己,她的爱是抽象的,却更是磅礴的,席卷的,包裹的,母老虎式的。她喜欢乖男人,听话的男人,惧内的男人,柔情的男人,黏着她不肯松手的男人。和“被爱”比较起来,金嫣更在乎“爱”,只在乎“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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