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轮到金嫣吃惊了,金嫣吃惊地问:
“为什么?”
“我和老王的事,我爸和我妈不同意。”
“为什么不同意?”
“他们不许我嫁给一个全盲。”
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唉,生活里头哪有什么可以羡慕的人哪。
“他们什么都不gān涉我,就是不能答应我嫁给一个全盲。”小孔说,“他们不放心哪。”小孔说,“他们把一辈子的心血都放在了我的身上——我到南京其实是私奔了,”小孔掏出深圳的手机,说,“我一直都在用两个手机,我一直告诉他们我在深圳呢。”
金嫣把手机接过来,放在手上抚摸。一天到晚撒谎,哪里还是人过的日子。这一回轮到金嫣勾着小孔的脖子了,金嫣说:“我懂。”
两个女人其实已经拥抱在一起了。这一次的拥抱并不是她们的本意,然而,因为两个女人的“我懂”,她们意外地拥抱在了一起。她们把各自的左手搭在对方的后背上,不停地摩挲,不停地拍。雨在下,雨把推拉窗上的玻璃当作了它们的锣鼓。
“嫣子,给个谜语你猜猜——两个盲人在拥抱。”
金嫣说:“瞎抱。”
“再给你一个谜语猜猜——两个盲人在抚摸。”
金嫣说:“瞎摸。”
“再给你一个谜语猜猜——两个盲人的悄悄话。”
金嫣说:“瞎说。”
“你瞎说!”
“你瞎说!”
“你瞎说!”
“你瞎说!”
她们一口气把“你瞎说”说了十几遍,似乎一定要把这个天大的罪名安插在对方的头上。两个人各不相让,突然笑了。开始还是闷着的,两个女人的Rx房就在对方的怀里无声地乱颤。这一颤对方就痒,只能让开来,额头却顶在了一起。她们再也忍不住了。是小孔最先出的声,小孔的这一声感染了金嫣,金嫣也出声了。金嫣的嗓门要比小孔大两号,她的笑声吓人了,是从肚脐眼里笑出来的,动用了丹田里的力气,直往外头冲。金嫣这一笑把小孔的痒痒筋给勾起来了,小孔也扯开了嗓门,笑开了。两个人都忘了是在推拿中心,忘了,彻底忘了;忘了自己是谁,彻底忘了。她们就觉得开心。开足了马力去笑。痛快了,敞亮啊。她们的笑声彼此激dàng,彼此鼓舞,像竞赛,一声压过一声,一声又高过一声。止不住了。几乎就是咆哮。疯了。癫狂了。发了癔症了。——舒坦啊!舒坦死了。
休息区里的盲人正拥挤在一起,一个个正襟危坐的。沙复明在。张宗琪也在。有他们在,有他们两个磁铁在,谁还会弄出什么动静来?不会了。连门外的雨声都小心翼翼的。就在这样的大寂静里,突然传来了两个女人的狂笑。所有的人旺了一下,脑袋侧过去了。她们怎么就这样笑的呢,怎么就高兴成这样呢,听起来简直就是奋不顾身。好玩了。所有人的脸上都挂上了微笑。张一光对王大夫说:“不会出人命吧王大夫?”王大夫也在微笑,笑眯眯地说:“两个疯丫头。”但王大夫哪里有心思在这里说笑,弟弟的债务一共只有十五天的期限,一天一天的,迫在眉睫了。王大夫从耳朵上摸出一支香烟,一个人来到了门外。
门外有一个飞檐,推拿师们吸烟通常就站在这里。王大夫并不吸烟,不过客人们总有客气的,做完了推拿之后,不少烟客都喜欢给推拿师们打上一梭子。闲下来的时候,王大夫偶尔也会点上一根,把玩把玩罢了。
王大夫来到门外。可是,在门外听过去,两个疯子的笑声一样地响亮。王大夫说了一声“疯了”,却意外地发现飞檐的下面站了一个人。王大夫“唉”了一声,那个人也“唉”了一声,却是泰来。
王大夫和泰来平日里的往来并不多,也就是同事之间的客气罢了,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常态。现在,有意思了。既然他们的女朋友都好成那样了,还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两个人就有点不好意思了。但同时又有一点想法,似乎有必要热乎一点。王大夫收起满腹的心思,从耳朵上摘下一根香烟,是软中华,客人jiāo代过的。王大夫把软中华递到泰来的手上,说:“泰来,来。”泰来摸过去,是香烟。泰来说:“我不吸烟的。”王大夫说:“我也不吸。玩玩吧,难得这么清闲。”王大夫把打火机递过去,泰来点上了,王大夫再接过打火机,自己也点上了,关照说:“别咽进去。上瘾就不好了。”
这是泰来第一次吸烟。第一口就点在了过滤嘴上。他把香烟掉了个个,却又被过滤嘴烫着了。泰来用舌头舔了一下,这一次才算吸着了。泰来吸了一大口,用力把嘴唇抿严实了,好让香烟从鼻孔里溜出去。却呛着了,不停地咳。咳完了,泰来说:“好烟。”口吻仿佛很内行。
“那当然。好烟。”
他们就讨论起香烟来了。可是,除了“好烟”,他们实在也说不出什么来。说不出来就沉默。其实他们是想说话的,处在了没话找话的状态里头,不自在了。只能接着吸烟。这一来两个人的香烟就吸得格外地快。不吸烟的人就是这样,吸得都快。高唯正坐在服务台的里口,透过落地玻璃,远远地望着门外的两个男人,他们在吸烟。是两小团暗红色的火光。一亮,又一亮。
泰来向来都是一个顶真的人。既然不会吸烟,反过来就把吸烟当成一件重要的工作来做了。每一口都很用功,吸得很到位,特别地深。十几口下去一支烟居然吸完了。泰来把手伸到口袋里去,摸出了一样东西,也是烟。泰来给了王大夫一根,用十分老到的口吻对王大夫说:“大哥,再来一根。”
两个疯女人的癫疯终于停息了,想必这一刻她们又开始说悄悄话了吧。王大夫把烟续上了。远远地扔出烟头,烟头在雨天里“嗞”了一声,熄灭了。到底是做大哥的,王大夫终于找到话题了。王大夫说:“你和金嫣谈得也有些时候了吧?”
泰来说:“也——不长。”
王大夫问:“什么时候结?”
泰来咂了一次嘴,是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样子。想了半天,说:“你们呢?”
“我们?”王大夫说,“我们不急。”
“你们打算搞一个很隆重的婚礼吧?”
“不隆重。”王大夫说,“搞那么隆重gān什么,简简单单的。”王大夫意犹未尽,说:“结婚嘛,就是两个人过日子。婚礼无所谓的。”王大夫想了一想,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家小孔也是这个意思。”
终于找到知音了,徐泰来向王大夫的身边靠了靠,欲言又止。最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麻烦呢。”
“麻烦什么?”
泰来低声说:“金嫣一定要一个隆重的婚礼,要不然,宁可不结婚。”
“为什么?”
“她说,女人的这一辈子就是婚礼。”
王大夫笑笑,说:“不至于的吧,女人的这一辈子怎么可能就是婚礼呢?”
“我看也不至于。”
“金嫣还说什么了?”
“她说,天下的女人都是这样。”
王大夫刚刚吸了一大口烟,听着泰来的话,慢慢地,把香烟吐出去了。“天下的女人都是这样”,小孔为什么就不是这样的呢?王大夫突然就想起来了,关于婚礼,他其实并没有和人家深入地讨论过,她想早一点结,这个王大夫知道。但是,婚礼该怎么操持,操办到怎样的一个规模,小孔从来也都没有流露过。人家一直都是顺从着自己的。这么一想王大夫突然就觉得事态有些严峻,什么时候得好好问问人家了。不能拿客气当了福气。
“唉,”徐泰来抱怨说,“她就是要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怎么说都不行。”
“不至于吧?”王大夫自言自语地说。
“你问问小孔就知道了。”徐泰来说,“我估计金嫣把心里的话都告诉小孔了。”
两个男人站在飞檐的底下,各自憋了一肚子的话。是得好好谈谈了。即使是关于婚礼,两个人都有满腹的心思,完全应当和对方商量商量、讨论讨论的。总归是没有坏处。第二支香烟还没有吸完,两个人突然觉得,他们已经是连襟了。
一接到电话王大夫就知道事情不好。电话里的声音很好听,好听的声音在“请”他回去,“请”他回到他的“家里”去。好听的声音真是好听极了,听上去像亲人的召唤。但是王大夫心里头明白,这不是亲人在召唤。
半个月来,两万五千块钱始终是一块石头,一直压在王大夫的心坎上。王大夫是这么劝自己的,别去想它,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也许就有办法了。办法还真的就有了,王大夫向沙复明预支了一万块钱的工资。一万元,再加上王大夫过去的那点现款,王大夫还是把两万五千块钱给凑齐了。王大夫什么都没有解释,好在沙复明什么也没有问。
现在的问题是,王大夫把两万五千块钱拿在手上,轻轻地摩挲。摩挲来摩挲去,舍不得了。王大夫就想起了一位老前辈说过的话,那是一个盲眼的老女人。她说,钱是孩子,不经手不要紧,一经手就必须搂在怀里。王大夫就心疼这笔钱,心口像流了血。他闻到了胸口的血腥气味。冤啊。如果弟弟是为了买房子、讨老婆、救命,给了也就给了。可这是怎样的一笔糊涂账?既不是买房子,也不是讨老婆,更不是救命。是赌博。赌债是一个无底dòng。这一次还上了,弟弟下一次再去赌了呢?弟弟再欠下二十五万块呢?他这个做哥哥的还活不活了?
王大夫第一次恨起了自己。他为什么是做哥哥的?他为什么那么喜欢做冤大头?凭什么他要抢着站出来?真是用不着的。没有他,地球一样转。这毛病得改。下一次一定得改。这一次当然不行。他承诺了。他是用舌头承诺的。再怎么说,一个人的舌头永远都不能瞎。舌头要是瞎了,这个世界就全瞎了。
欠债还钱,这是天理。从来就是。
听完了手机,王大夫把手机合上了,摸了摸自己的腹部。这些日子王大夫一直把两万五千块钱捆在自己的身上,就系在裤腰带的内侧。这个是马虎不得的。王大夫掏出墨镜,戴上了。一个人走上了大街。他站立在马路的边沿,大街一片漆黑,满耳都是汽车的呼啸。说呼啸并不准确,汽车的轮子仿佛是从路面上“撕”过去的,每一辆汽车过去都像扒了地面的一层皮。
——这是最后的一次了,绝对是最后的一次。王大夫不停地告诫自己。从今往后,无论弟弟再发生什么,他都不会过问了。此时此刻,王大夫的心已经和石头一样硬,和石头一样冷。这绝对是最后的一次。两万五,它们不是钱,它们是王大夫的赎罪券。只要把这两万五jiāo出去,他王大夫就再也不欠这个世界了。他谁也不欠。什么也不欠。遗憾当然也有,两万五千块毕竟没有得到一个好的去处,而是给了那样的一帮王八蛋。你们就拿去吧,噎死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