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红握着手机,全听见了。她在颤。她闭紧了双眼,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她不放声。她不敢让自己的声音传到那边去。多么好的兄弟,多么好的姐妹。都红肝肠寸断,说不出的温暖在身体的内部翻涌。现场报道还没有完。金嫣和小孔已经在清点现金了,她们在说话,其实是商量了——谁也不可以走漏了风声。王大夫就不必告诉他了,反正“你已经替他捐了”。沙复明则“更没有必要告诉他”。“他和都红两个人之间的事”,我们就“不管它了”。
都红合上手机,把手机塞在了枕头的下面,躺下了。都红是激动的,感恩的。但是,伤心和绝望到底上来了。无情的事实是,都红的这一辈子完了。她其实是知道的。她的后半辈子只有“靠”人家了,一辈子只能生活在感激里头。都红矮了所有的人一截子。矮了健全人一截子,同样也矮了盲人一截子。她还有什么呢?她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了“美”。“美”是什么?是鼻孔里的一口气,仿佛属于自己,其实又不属于自己。一会儿进来了,一会儿又出去了。神出鬼没的。
都红把被窝拉过来,蒙在了脸上。整个脑袋都蒙进去了。都红都已经做好了嚎啕大哭的预备,却没哭。都红没有哭出来。只有眼泪在往下掉。这一次的眼泪奇特了,以往都是一颗一颗的,这一次却没有颗粒,是一个整体,在迅速地流淌,汩汩的,前赴后继。泪水一淌出来被枕头吸走了,这一来泪水又没有了声音。只是枕头上湿了一大片。都红就翻了一个身。枕头又湿了。
痛定思痛。都红最后陷入的其实是自伤。她的自尊没了。她的尊严没了。她的尊严被摁在了门框上。风乍起,“啷”的一声,都红的尊严顷刻间就血肉模糊。她的尊严彻底丢在了“沙宗琪推拿中心”的休息区了。
不能。都红对自己说。不能的。绝对不能。死都不能。
都红掀开被子,坐起来了。她摸到了毛巾,一个人悄悄地摸向了卫生间。她想洗一洗自己的脸。这时候刚好走过来一个护士,她想搀她。都红侧过脸,面对着护士的面部,笑笑,柔软地却又是十分坚决地把护士小姐的胳膊推开了。都红说:“谢谢。”
不能,不能的,都红对自己说,只要还有一口气,都红就不能答应自己变成一只人见人怜的可怜虫。她只想活着。她不想感激。
不能欠别人的。谁的都不能欠。再好的兄弟姐妹都不能欠。欠下了就必须还。如果不能还,那就更不能欠。欠了总是要报答的。都红不想报答。都红对报答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她只希望自己赤条条的,来了,走了。
洗好脸,都红就打定主意了,离开。离开“沙宗琪推拿中心”。先回家。医疗费一直都是沙复明垫着的,得让父母还了。不过,这笔钱都红也还是要还父母的。怎么还呢?都红一时也想不起来。这一来都红又要哭。但都红非常出色地扛住了。她的脑子里蹦出了六个字:天无绝人之路。天—无—绝—人—之—路。
主意一定,都红就请来了一位护士。她请护士为自己预订了一张火车票。当然,高唯她也得请过来,她要写字板。没有写字板她是不能写字的。有许多话她一定要留给兄弟姐妹们。她要感谢。无论如何,她要感谢。再见了朋友们,再见了,兄、弟、姐、妹。天无绝人之路。她就要上路了。她是自豪的,体面的,有尊严的。她什么也没有欠下。
该上钟的在上钟,该休息的在休息。推拿中心的气氛很日常了。都红把厚厚的、大小不等的一沓放在了自己的柜子里,掩好柜门,把锁挂上去了。锁的后面却挂着钥匙。然后,都红就走到高唯的身边,jiāo给她一张纸。做好了这一切,都红就往外走。高唯想陪着她,被都红拦住了。高唯说:“你要到哪里去?”都红说:“个傻丫头,我还能到哪里去?就不能一个人呆会儿?”
沙复明正站在门外。都红最终是从沙复明的身边离开的。高唯捏着都红jiāo给她的纸条,透过玻璃,高唯意外地发现都红在大门的外面和沙复明拥抱了。沙复明背对着高唯,但即使是背影,高唯也看到了沙复明的心花怒放。他的两个肩膀“嘭”的就是一声,都能上天了。高唯笑笑,回头看了一眼杜莉,笑眯眯地离开了。她想喊所有的人都来看,费了好大的力气,高唯这才忍住了。
最早发现有问题的当然还是高唯。高唯捏着都红的纸条,一直坐在休息区里。她不想到门外去,她也不想在过道里走过来走过去的,就把玩手上的纸。纸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一个又一个小窟窿,或者说,小点点。高唯看不出头绪,也就不看。就这么过了二三十分钟,高唯站起来了。大门口的外面却没有人。高唯把推拿中心的玻璃门推开,却发现沙复明在大门外转圆圈。直径在一米五左右。一直在转。两只手还不停地搓。高唯没有发现都红,只能关上门,回头了。她沿着推拿房的房门一个又一个地推,没有都红。这个死丫头,她哪里去了呢。不会躲在什么地方流泪了吧。
足足过了两个多小时,高唯有些慌了。她终于“咦”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都红哪里去了呢?”金嫣说:“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么?”高唯说:“哪里呀,没有哇。”
离开两个小时并不算长。然而,对一个盲人来说,这个长度有些出格了。直到这个时候,大伙儿才觉察到了,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大伙儿都挤在休息区里,一动不动,其实是面面相觑了。沙复明突然说:“她对你说了什么没有?”
“没有。”高唯说,“她就给了我一张纸,说一个人呆会儿。”
“纸上写了什么?”金嫣问。
高唯把那张纸平举在面前,无辜地说:“没有哇。什么都没有。”
沙复明问:“有小点点没有?”
高唯说:“有。”
王大夫离高唯最近,他伸出手,高唯就把那张纸给了王大夫了。王大夫抬起一条腿,把那张纸平放在大腿上,用食指的指尖去摸。只摸了两行,他抬起头来了。高唯就看见王大夫的脸色难看了,眉梢直向上吊,都到额头上去了。王大夫什么也没有说,便把纸条递到了小孔的手上。
休息区再一次寂静下来。这一次的寂静与以往所有的寂静都不同。每一个盲人都在传递都红的纸条,最终,到了里口,那是沙复明的座位。都红的纸条终于到了沙复明的手上了。高唯目睹了传递的整个过程,心中充满了极其不好的预感。但是,她终于是一无所知的。她回过头去,偏偏和门口的杜莉对视上了。杜莉也是一脸的茫然。两个人的目光匆匆又避开了。谜底已经揭开了,一定是揭开了。她们却什么也不知道。她们的四只眼睛明晃晃的,却一片漆黑。她们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她们是睁着眼睛的瞎子。她们再也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东西,实实在在的,就在面前,明晃晃的眼睛就是看不见。休息区的寂静近乎恐怖了。
沙复明的食指神经质了。他的嘴巴始终是张着的,下巴都挂了下去。高唯注意到了,沙复明的食指在反反复复地摩挲,一直在摩挲最后的一行。他终于吸了一口气,叹出去了。最后,沙复明把都红的纸条丢在了沙发上,一个人站了起来。他走到了柜子的面前,摸到了锁。还有钥匙。他十分轻易地就把柜门打开了,空着手摸进去的。又空着手出来了。脸上是相信的表情。是最终被证实的表情。是伤心欲绝的表情。沙复明无声无息地走向了对面的推拿房。
除了高唯和杜莉,每一个盲人都是知道的。都红的最后一句话是留给沙复明的。都红叫了沙复明一声“哥”。她说:“复明哥,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感谢你,我祝你幸福。”
这个下午的休息区注定了要发生一些什么的。没有在都红的身上发生,却在王大夫的身上发生了。
“小孔,”王大夫突然说,“是你的主意吧?”
小孑L说:“是。”
王大夫顿时就怒不可遏了,他大声呵斥说:
“是谁让你这样做的?!”
仅仅一句似乎还不足以说明问题,王大夫立即就问了第二遍:
“是谁让你这样做的?”王大夫吓人了。他的唾沫直飞,“——亏你还是个瞎子,你还配不配做一个瞎子!”
王大夫的举动突然了。他是多么温和的一个人,他这样冲着小孔吼叫,小孔的脸面上怎么挂得住?
“老王你不要吼。”金嫣拨开面前的人,来到王大夫的面前。她把王大夫的话接了过来。金嫣说:“主意是我拿的。和小孔没关系。有什么话你冲着我来!”
王大夫却红眼了。“你是什么东西?”王大夫掉过头,“你以为你配得上做一个盲人?”
金嫣显然是高估了自己了,她万万没有想到王大夫会对自己这样。王大夫的嗓子势大力沉,金嫣一时就没有回过神来,愣在了那里。
金嫣却没有想到懦弱的徐泰来却为她站了出来,徐泰来伸出手,一把拉开金嫣,用他的身躯把金嫣挡在了后头。徐泰来的嗓音没有王大夫那样英勇,却豁出去了:
“你吼什么?你冲着我的老婆吼什么?就你配做瞎子!别的我比不上你,比眼睛瞎,我们来比比!”
王大夫哪里能想到跳出来的是徐泰来。他没有这个准备,一时语塞。他的气焰活生生地就让徐泰来给压下去了。他“盯着”徐泰来。他知道徐泰来也在“盯着”自己。两个没有目光的人就这么“盯着”,把各自的鼻息喷在了对方的脸上。他们谁也不肯让一步,气喘如牛。
张宗琪一只手搁在王大夫的肩膀上,一只手扶住了徐泰来,张宗琪说:
“兄弟们,不要比这个。”
徐泰来刚刚想抬起胳膊,张宗琪一把摁住了。厉声说:
“不要比这个。”
将军大道109-4号是一家餐馆,说餐馆都过于正式了,其实也就是一家路边店。路边店向来做不来什么大生意,却也有它的特征,最主要、最招人喜爱的特征就是脏。店铺的地面上没有地毯和瓷砖,光溜溜的只是浇筑了一层水泥。水泥地有水泥地的好,客人们更随意——骨头,鱼刺,烟屁股,酒瓶盖,客人们可以到处丢,随手扔。但脏归脏,路边店的菜却做得好,关键是口味重,有烟火的气息。这正是所谓的家常菜的风格了。到路边店来用餐的大多是一些gān体力活的人,也就是所谓的蓝领。他们才不在乎环境是不是优雅,空气是不是清新,地面是不是整洁。他们不在乎这个。他们在乎的是“自己的口味”,分量足,价钱公道。如果他们愿意,他们可以打着赤膊,撑起一只脚来,搂着自己的膝盖,边吃,边喝,边聊。这里头有别样的快意人生。
路边店和路边店其实又不一样。一部分路边店的生意仰仗着白天;而另外的一部分所看重的则是夜间,他们的生意具有鬼市的性质,要等到下半夜生意才能够跟上来。主顾们大多是一些“吃夜饭”的人:出租车的二驾,洗浴中心或歌舞中心的工作人员,酒吧与茶馆的散场客,麻友,粉友,身份不定的闲散人员,jī,鸭,当然也有艺术家。高档的地方艺术家们呆腻了,他们终究是讲究情调的,就到这样的地方换换口味,偶一为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