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_毕飞宇【完结】(16)
王家庄的人对顾后最深的印象当然不是细皮嫩肉,而是他的字。自从顾后来到王家庄之后,王家庄到处都是字。是标语。在积极劳动之余,顾后定期要到大队部去,提着一个石灰水的水桶,翻一翻《人民日报》,从《人民日报》上挑出七八句话来,看见墙就刷。天地良心,庄稼人是不怎么关心国家大事的,北京发生了什么,庄稼人不知道。其实也不想知道。但是,自从有了顾后,好了。“国家”一有了运动,围墙上的标语就体现出来了。顾后这个人使王家庄和北京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别的就不说吧,就说今年的chūn天,“反击右倾翻案风”,那几个字就是顾后写的。顾后写的是魏碑,那个“反”字写得尤其漂亮。“反”这个字有一个特点,基本上都是由“撇”和“捺”这两个笔画构成的,天生就有一股子杀气,静悄悄地就呼呼生风了。再加上魏碑霹雳的棱角,像大刀一样,像利剑一样,是烧光杀光、片甲不留的气概。顾后的字写得实在是好哎。
为什么要把顾后叫成“顾先生”呢?有原因的。一九六五年,也就是顾后来到王家庄的第七个年头,王家庄小学的一位女教师回家生孩子去了。经王家庄小学申报,王家庄支书批准,决定了,女教师的课由顾后来代。顾后一得到这个消息就泪流满面。这不是代课,是新生。一,党愿意把教书育人这样光芒四she的任务放在了顾先生的肩膀上,是天降的大任。可见党对知识分子是并没有赶尽杀绝,还是爱护的。二,顾先生的改造是自觉的,努力的,刻苦的,顾后自己也渴望能得到一个评判的标准,就是苦于找不到。现在好了,顾后走上了讲台,答案有了,看起来党对顾后的改造是肯定的。等于是给顾后发放了一张合格证。顾先生失眠了。chuáng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念党。顾先生擦gān了眼角的泪,肩膀上的担子沉重了。
这么多年来顾先生一直在低头劳动,心无旁骛。他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对教育事业是多么地热爱,现在,知道了。他“忠诚党的教育事业”,执著,死心眼,疯狂。一做上教师之后顾先生就有了使不完的力气,比罱泥、挖墒、挑粪、耕田还要勤力,神经质了,怎么使也使不完。顾先生平时是不说话的,是一个闷葫芦。只要能不说,他决不多说一句话,决不多说一个字。现在,换了一个人,换了人间。他是一头驴,拉起自己的两片嘴唇就跑,从不松套。他的嘴唇现在就是两爿磨盘,什么东西都能磨碎了。他恨不能拿起一只漏斗,对着孩子们的耳朵,把磨碎了的东西一股脑儿灌到孩子们的耳朵里去。顾先生教的是复式班。所谓复式班,就是一个班里有好几个年级。顾先生先用十五分钟教一年级的加法,再用十五分钟教五年级的语文。临了,再拿出十五分钟来做机动,把话题扯到课本的外面去,做科普,说理想,谈未来,批判并诅咒美国和苏联。顾先生还把学生拉到课堂的外面去,借助于阳光的影子,运用“勾股定理”来测量梧桐树和苦楝树的高度。由于顾先生不懈的努力,王家庄的每一棵树都得出了科学的、准确的身高。当然,顾先生最关心的还是孩子们的思想。这才是重中之重。他要给他们灌输马克思主义:但对于社会主义的人,这全部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类经过人的劳动创造了人类,作为自然底向人的生成,所以他关于他经过自己本身的诞生、关于他的发生过程有着直观的无可反驳的证明。因为人类和自然底实在性,因为人类对人类作为自然底定在和自然对人类作为人类底定在已经实践地、感性地、直观地生成了,所以对一个异样的存在的疑问,对那在自然和人类之上的存在的一个疑问——这个疑问包含着自然和人类底不存在——已经在实践上成为不可能了。无神论作为这种不存在并且通过这个否定来设定人类底定在;但社会主义作为社会主义再也不需要这样一个媒介了;它从人类底理论地实践地感性的意识和从自然作为本质开始。它是人类底积极的不再经过宗教底扬弃来媒介的自己意识,如同那现实的生活是积极的,不再经过私有制扬弃即共产主义来媒介的人类的现实性一样。共产主义是肯定作为否定底否定,所以是人的解放和复元底现实的、对于后继的历史发展必要的基因。共产主义是最近将来底必然的形象和qiáng劲的原理,但共产主义照这样现在还不是人的发展底目标——人类社会的形象。一讲到马克思主义,顾先生成了传道士。他在布道。婆婆妈妈地竭尽了全力。可孩子们不懂。真的不懂。不懂那就重复,一遍不行两遍,两遍不行十遍,十遍不行七十遍。“真理是不怕重复的”,顾先生对流着鼻涕的孩子们说,“真理就是在重复当中显现并确认其本质的。”这一来课堂上的纪律就成了问题。顾先生管不住。流汗了。管不住顾先生就做家访,找家长去。“我要告诉你爸爸!”顾先生说,“我要告诉你妈妈!”当着孩子的面,他在家长的面前哭了。顾先生的泪水惊心动魄,具有心惊肉跳的效果。孩子们觉得他可怜,乖巧了。可孩子们还是不懂。“这样吧,”顾先生说,“你们先背,先把它存放在脑子里,等你们长大了,它就是你们身上的血。它会在你们的血管里熊熊燃烧,变成火把和灯塔。你的一生将永远也不会迷失。”经过漫长的、艰苦卓绝的努力,好了,终于有人背诵出来了。让顾先生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能够背诵出来的反而是低年级的孩子,那些一年级和二年级的同学。这是反常识、反逻辑的。然而,是事实。顾先生把这些孩子组织起来,成立了一个小小的“马克思主义宣传小分队”。顾先生把孩子们带到了田头、路边、打谷场的周围。他迫不及待。他要让他的孩子们“表演马克思主义”。孩子们的声音很小,主要是害羞,背得又太快,声音就含糊了。可再含糊也不要紧,要紧的是,孩子们的声音是最正宗的马克思主义。它原汁原味,来自遥远的德意志,来自隆隆的十月pào声和无数革命先烈的鲜血,它使不可企及变成了生活里的一个场景,就在孩子们的嘴里,带有吟咏和讴歌的况味,带有洗礼和效忠的性质。家长们震惊了。他们站在一边,把丰盛的鱼尾纹眯在了眼角,张开了缺牙的嘴巴。固定住了。那是喜上心头的表情,是望子成龙的最终成就,愚昧,但满足。孩子们在他们的眼里欣欣向荣。要知道,那可是马克思主义哦,就连公社书记、县委书记也不一定背得出。不一定的。而他们的孩子们却早已是滚瓜烂熟。这是铁的现实。惊风雨,泣鬼神。家长们来到了学校,对校长说:“不管女教师什么时候回来,这个右派不能走。”
顾先生作为“先生”的生涯其实并不长,终止于1967年的冬天。为什么呢?清理阶级队伍了。顾先生不知道,他其实还是赚了,在学校里多呆了一些日子。早在1966年之前,毛主席就非常沉痛地告诫全党和全国各族人民:“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从毛主席说话的口气就应该听得出来,他老人家苦口婆心了。他老人家早已是仁至义尽,迟早要动手。听得出来的。不知道他老人家有没有拍桌子。到了1967年的夏天,毛主席撸起了袖口。可为什么顾先生还能在王家庄小学一直呆到冬天呢?这就是你们不了解毛主席了。毛主席不光是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的伟大领袖,他还是一等一的庄稼人。夏天庄稼还青在地里,毛主席怎么也不会让庄稼人的两只手闲下来的。等大米进了仓,棉花进了库,他老人家的心也就踏实了。这个时候再抓革命,一抓就灵。
顾先生被清理了。所谓清理,说白了也就是批斗。起码,在王家庄是这样。批斗会是在王家庄小学的操场上召开的,一开始气氛就相当地好,像热闹的、成功的酒宴,喝酒大家都喝过的,一开始总是谦让着,客客气气的。其实呢,每个人都做好了后发制人的积极准备。到了关键的时刻,再端起酒杯,给予最后的一击。等每个人都喝得差不多了,这时候有意思了,人人都觉得别人醉了,只有自己一个人清醒,少说还有半斤酒的酒量。这个时候的人最爱动感情,好的感情和坏的感情都来得快。一会儿是报答不完的恩情,一句话不对,又成了彻骨的仇恨,顺着酒的力量气吞山河。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都是凭空而来的,影子都没有。但酒让虚妄变得真实。是真的,到了催人泪下和遏止不住的地步,不说出来就闹心,一辈子都对不起自己。要说。要大声地说。要抢着说。要抡着说。要流着眼泪呼天抢地地说。要拍桌子、打板凳地说。毛主席说过一句话:“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这句话说得不好。在王家庄的人看来,革命和喝酒其实是差不多的。一回事。
批斗会开得好极了。就是没有人注意到佩全。其实小东西已经走到台子上来了。顾先生跪在地上,低着头,胸前挂着一块小黑板,肩膀上还摁着两根擀面杖。佩全来了,他从孔素贞、王世国、王大仁、于国香、杨广兰的面前从容地走过去,最终,在顾先生的面前停住了。什么都没有说,直接从怀里抽出菜刀,对着顾先生的脑袋就是一下。操场上立时安静下来了。人们看着顾先生的血高高地喷了出去,像一道单色的彩虹。顾先生没有立即倒下去,他抬起了头来,睁着眼睛,红艳艳地望着佩全。眨巴着,望着他,就好像刚才一直在做梦,这一刻,醒过来了。好像一点也不晓得疼。顾先生的嘴巴动了一下,看起来是想对佩全jiāo待些什么,到底也没说成,栽下去了。直到这个时候人们才想起来把佩全摁住。可小东西是泥鳅,哪里摁得住。佩全一边挣扎一边尖叫:“我背不出!我不背!我就是背不出!!我就是不背!!”
顾先生没有死。却死活不肯回到学校,放鸭子去了。虽说不再做老师了,有一样,顾先生对自己的要求一点也没变,还是和以往一样地严。说苛刻都不为过。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放鸭子当然是和鸭蛋联系在一起的,说起来也许都没人相信,顾先生从来没有吃过集体的一只鸭蛋。从来没有。顾先生馋不馋?馋。可每当顾先生嘴馋的时候,他就要举起一只鸭蛋,对着阳光提醒自己:这不是一只普通的鸭蛋,它是集体的,是公有制一个椭圆的形式,它所体现出来的是公有制伟大和开阔的jīng神。一吃,它的“性质”就变了,成了私有的、可耻的个人财产,变成了糜烂的感观享受。所以不能吃。馋是敌人,身体也是敌人。改造就是和敌人——也就是自己,做坚持不懈的斗争。
关于鸭蛋,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顾先生刚刚放鸭不久,一个人突然出现在了顾先生的面前。姜好花,女,一个寡妇。说起来姜好花和顾先生的事情真的不一般,làng漫。先看看开头吧。那一天顾先生正在小舢板上放鸭,河的对岸突然出现了一个人,手里拿着一面水红色的方巾,对着顾先生摇晃。故事的开头先声夺人了。顾先生知道,是有人要过河了。放鸭的替路人摆个渡,原也是极其平常的事。顾先生把小舢板划过去,看清楚了,原来是姜好花。顾先生和姜好花并不熟,从来没有说过话。可毕竟是王家庄的人,好歹还是认识的。那就帮一帮人家吧。整个摆渡的过程都波澜不惊。小舢板靠边了,姜好花站直了身子,打算上岸。戏剧性的场面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姜好花突然扬起了拳头,对准顾先生的后背就是一下。“咚”的一声,相当重,跟复仇似的。顾先生吃了一惊,回过头,姜好花的胳膊还扬在那儿,笑着,拳头捏得紧紧的,下嘴唇同样咬得紧紧的,做虚张声势的威胁,却没有再打。这个举动特别了,款款的,别致起来了。是那种急促的、同时又悠扬的调子。顾先生从来没有领略过。顾先生还没有来得及仔细地领会,姜好花纵身一跃,上岸了。走了。小舢板在左晃右动,顾先生也在左晃右动。红杏枝头chūn意闹。王国维说得没错,这一“闹”字,意境全出矣!最有意思的是,从头到尾没有一句话、一个字。还是王国维说得好: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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