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在chuáng上的努力没有白费。房事也是这样,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玉米有了。玉米没有说,但是,感觉到自己的体内发生了变化,是史无前例的。这种变化不只是多了一些什么,而是全面的,深刻的,具有了脱胎换骨的性质。玉米很安心了,在郭巧巧的面前突然多了一份气势。当然,这股子气势玉米并没有表现出来,尤其没有放在脸上,反而放到肚子里去了,变成了大度,沉着,和自如。等孩子生下来了,玉米是不会再在郭巧巧的面前委屈自己的了,就算郭家兴给她撑腰也是这样。同样是郭家兴的种,他郭家兴没有理由近一个、远一个,香一个、臭一个。没这个说法。孩子抱在手上,那就由不得他们了。怎么说母以子贵的呢。现在的问题反而是玉秀。对玉秀玉米倒是要好好考察一番的。她到底拥护哪一边,站在哪一边。这是一个立场的问题,关系到她自己的前程和命运。玉米还是要做到仁至义尽。玉米的考察却很意外,玉秀却有了新动向了。这丫头现在不怎么在家里头呆,动不动就要往外面跑。主要是下午。玉米知道这个小婊子耐不住的。
观察了一些日子,看出眉目来了。玉秀一闲下来就要串到机关的会计室里,和唐会计又热乎上了。唐会计是一个四十开外的女同志,不过机关里的老少还是叫她“小唐”。小唐的皮肤很白,长了一张胖脸。这样的脸天生就四季如chūn,像风中盛开的向日葵,随时都可以笑脸相迎的样子,很讨喜的。玉秀对小唐的称呼很有意思,也喊她小唐,却叫她“小唐阿姨”,既懂事,又不拿自己见外。玉秀和小唐热乎什么呢?玉米特地追究过一次,故意拐到会计室的窗前,有了新发现了。玉秀和唐会计的面前各自放了半个西瓜,正用回型针挑着吃。西瓜籽也没有舍得扔掉,归拢在玻璃台板上。她们边吃边说,边说边笑,动静很小。虽说没有人,还是保持着一种耳语的状态。看得出,关系私密,不一般了。
玉秀背对着窗户,一点都没有发现玉米的眼神有多警惕。还是唐会计先看见窗外的玉米了,立即站起身,笑着对玉米说:“郭师娘,吃西瓜!”西瓜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唐会计这样说,显然是一句客套话了。不过玉米并没有觉得唐会计虚情假意,相反,心情陡然好了,原来机关大院里的人背地里都喊玉米“郭师娘”呢。玉米原先是不知道的。这样的称呼很见涵养了。水涨船高,玉米自然就有了摇身一变的感觉。玉米也笑起来,关照玉秀说:“玉秀,什么时候带小唐到家里头坐坐。”玉米对自己的这句话相当地满意,觉得这句话说出了身份,只有“郭师娘”才能够说得出。小唐对这句话显然是受宠若惊了,一边笑,一边用舌头处理嘴里的西瓜籽,脸上笑得相当乱。
玉米在回头的路上想,怪不得这几天厨房里有炒瓜籽的气味,原来是这儿来的。炒完了,玉秀好再一次跑到唐会计那边去,边嗑边聊。是这么一回事了。看起来玉秀这丫头真是一只四爪白的猫,不请自到,家家熟呢。玉秀这丫头活络得很,有头绪得很,这才几天,已经在机关大院里四处生根了。照这样下去,她这个做姐姐的还有什么用?哪里还能压得住她?这么一想玉米不免有了几分的担忧,得小心了。玉米的分析可以说抓住了要害了。玉秀在小唐那里实在不是嗑瓜籽、拉家常,而是有着深远的谋划。玉秀想学手艺,想把小唐阿姨的那一手算盘学到手。学好了做什么,玉秀还是很盲目的,到时候再说。毕竟一样手艺一样路,玉秀得为自己打算了。依靠玉米绝对是靠不住的。玉秀也不想靠玉米了。
玉秀原计划不想和小唐把自己的想法挑明了的,怕传到玉米的耳朵里。玉米是不会成全她的。玉秀只想偷偷地看,偷偷地学。玉秀有这样的自信。以往玉秀织毛线也是这样的,平针、上下针、元宝针、螺纹针、阿尔巴尼亚针,玉秀也没有专门学过,只是静下心来,偷偷地看几眼,也会了,手艺出来了还能胜出别人的一筹。玉秀的心头有这份灵,手头也有这份的巧。然而,算盘到底不一样,玉秀看了一些日子了,光听见响声,看不出名堂。没想到小唐却主动对玉秀开口了。这一天小唐突然说:“玉秀,我叫你打算盘玩吧。”玉秀吃了一惊,没想到小唐说出这样的话,脱口说:“我这么笨,哪里学得上?——学了也没用。”小唐笑笑,说:“就当替我解解闷吧。”玉秀这才学了。
玉秀并不贪,打算先学好加减。乘除放一放再说——玉秀算术上的乘除还没有过关呢。不过小唐阿姨都说了,加减法足够了,除法连她自己都不会,用不着的。小唐阿姨说,加上一些,减掉一些,会计就是那么一回事。玉秀听出来了,小唐这样说,说明她对玉秀的想法心里头是有数的。她不说破,玉秀自己就更没有必要说破了。玉秀学得相当好,进度特别地快。说起来玉秀读三年级的时候算术老师还教过几天算盘,老师在黑板上挂了一只很大的毛算盘,玉秀听了一节课,没兴趣,jiāo头接耳了。玉秀想,看来学东西还是要有目的性,有了目的,兴趣就有了。小唐发现玉秀这丫头的确聪明,记性好,胶水一样粘得住东西。就说口诀,蛮复杂的,几天的工夫玉秀都记牢了,比小唐当初快多了。小唐直夸玉秀,玉秀说:“还不是师傅教得好。”碰上好徒弟,师傅的积极性有时候恐怕比徒弟还要高些。小唐让玉秀每天来,一天不来,小唐还故意弄出很失落的样子。
小唐和玉秀的师徒关系到底是附带的,主要还是朋友。小唐已经开始把玉秀往自己的家里带了。小唐的家在国营米厂的附近,走到国营米厂的院后,玉秀终于看到了机房上面的那个铁皮烟囱了,原来每天夜里蒸汽机的响声就是从这个烟囱里传出来的。烟囱里喷出一口烟,蒸汽机就“嗵”的一声。进了家小唐格外热情了,领着玉秀四处看。小唐特地把玉秀带进了卧室,着重介绍了“红灯”牌晶体管收音机、“蝴蝶”牌缝纫机和“三五”牌闹钟,都是紧俏的上海名牌。这几样东西是殷实人家的标志,也许还是地位的象征。玉秀不识货,不懂这些。小唐又不好挑明了什么,有了对牛弹琴的感觉。不过这丝毫没有影响小唐的热情,小唐一般是不和玉秀在堂屋里坐着说话的,而是在卧室,两个人坐在chuáng沿上,小声地扯一些咸淡。玉秀也感觉出来了,她们两个人的关系发展得相当快,已经不像一般的朋友了,有了忘年jiāo的意思。小唐连自己男人的坏话和自家儿子的坏话都在玉秀的面前说了。玉秀当然是懂事的,这样的时候并没有顺着小唐,反而替小唐的男人和小唐的儿子辩解,说了几句好话。小唐很高兴了,极其懊恼地叹息:“嗨,你可不知道他们。”其实都是扯不上边的,玉秀都没有见过他们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