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_毕飞宇【完结】(35)

2019-02-23  作者|标签:毕飞宇



庞凤华正想着班主任,从痴迷中醒过来了,心里头毕竟有鬼,赵姗姗的话在她的耳朵里自然多出了几分独特的威胁,不自在了。庞凤华接过话来,说:“姗姗你怎么啦?”赵姗姗回答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口气简直就是诗朗诵。但是,所有的人都听得出,赵姗姗不是诗朗诵,而是有所针对,是有所指的。很严厉。赵姗姗最后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她用这句话为今天暧昧的事态做了一道总结,而总结过后事态反而更暧昧了。宿舍里头有一种古怪的东西,黑乎乎地乱撞。谁也不知道赵姗姗到底“知道”什么,她“知道”的东西和别人,尤其是和庞凤华有什么特别的关联,很神秘,很让人猜疑。玉秧躺在被窝里头,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玉秧静静地躺在被窝里头,只是觉得身上有点热,被窝里头焐燥得很。她伸出左腿,想在被窝里头找一块凉慡的地方,终于被玉秧找到了。玉秧左脚的大拇指在凉慡的地方竖了起来。真凉快,真舒服啊。

一场冬雨过后,天气一天一天凉了,可以说,一天一天冷了。梧桐树的树叶都枯在树上,蔫蔫的,huánghuáng的。虽然都还是叶子,可一点叶子的意思都没有了。而更多的叶子落在了地上,被雨水粘贴在路面。梧桐树上更引人注目的反而是那些毛果子,毛果子挂满了树梢,远远地看过去,满校园的梧桐几乎是一棵棵果树。但是,没有丰收的意思,只有冬天的消息。细细地一想也是,毕竟已经是十一月的月底了。

然而,对于师范学校来说,十一月的月底却chūn意盎然。不管天多么地冷,风多么地萧瑟,雨多么地凄惶,师范学校反而更热闹。翻一翻日历就知道了,再有十来天就是“一二九”了。哪一所师范学校的工作日历能遗漏了十二月九号呢?十二月九号,那是革命的时刻,热血沸腾的时刻。那一天风在吼,马在啸,huáng河在咆哮,那一天红日照遍了东方,自由之神在纵情高唱。正像八一级的学生、诗人楚天在橱窗里所说的那样:“你/一二九/是火炬//你/一二九/是号角//你是嘹亮/你是燃烧”。“一二九”是莘莘学子的节日,当然也是赵姗姗的节日,庞凤华的节日和王玉秧的节日。是节日就要有纪念。这是制度。师范学校纪念“一二九”的方式并不独特,无非是把同学们集中到广场,以班级为单位,举办一次歌咏比赛。大家在一起唱过了,开心过了,热闹过了,顺便决出一二三等奖,这才能够曲终人散。

但是,由于有了一二三等奖,情况又有些不一样了、每一次都要争得厉害。同学们要争,班主任要争,音乐老师也要争。八二(3)在今年的运动会上放了哑pào,一年级总共六个班,八二(3)的总分名列第四,可以说很失败了。这一来年轻的班主任对歌咏比赛自然要格外重视。说起来班主任也是1982年刚刚毕业的大学生,虽说还打算考研,并不想在师范学校打一辈子的江山,然而,事关荣誉,那又要另当别论。班主任老师毕业于省城师范学院的政教系,毕业的时候辅导员再三关照,对荣誉一定要特别地留神。辅导员说,工作是什么?就是争荣誉。不要羞答答的。大家都有荣誉,没事。你有,别人没有,你的面前就有了一道楼梯,你就能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提gān、分房、评优、作代表、找对象,你都用得上。别人有,而你没有,你就白忙活了。累死了只能说明你身体差。所以荣誉一定要争。头可断,血可流,打破了脑袋再回头。不能羞答答的。这一点八二(3)班的班主任已经有所体会了,运动会开完的当晚,获得第一名的班主任抽烟的姿势都和以往不一样了,那哪里是抽烟?昂着头,挺着胸,简直是气吞万里如虎。八二(3)在运动会上输了,在歌咏比赛上一定要捞回来。班主任为此专门召开了班会,做了大合唱的战前总动员。

事实上,八二(3)的大合唱训练要比其他的班级早一些。为了保密,班主任特地到附近的工厂里找了一间仓库,在仓库里练。应当说,八二(3)班参加这一次歌咏比赛还是有许多优越的条件。比方说,班里头有赵姗姗。她会弹钢琴,伴奏自然不用请音乐老师了,这些都是加分的因素,裁判打分的时候就有了优势。不过班主任对赵姗姗的印象大不如从前了,可以说相当坏。她居然敢一天到晚和庞凤华作对。“被人偷了”,什么意思?无疑是冲着自己来的。不能不防。但是,为了不影响大局,班主任还是忍住了,等歌咏比赛完了事再“枪毙”。

班主任有一个口头禅,那就是“枪毙”。“枪毙”这个词很脆,很有大局感,有了数权合并的意思,说在嘴里有一种斩钉截铁的味道,就地正法,问题一下子就解决了。比方说,对班里的班gān部,谁要是不好好gān,“枪毙!”谁还能不怕“枪毙”呢。依照班主任的脾气,恨不得立即把赵姗姗“枪毙”了。赵姗姗也太拿自己当人了,自以为自己是一个文艺骨gān,在许多地方越来越放肆。比方说,由谁来做大合唱的指挥,班主任就考验过赵姗姗。班主任倾向于庞凤华,这一点赵姗姗应该是知道的。可赵姗姗还是坚持用胡佳,还大言不惭地说庞凤华“气质上”不对路。这是什么话?你赵姗姗知道“气质”是什么?荒唐嘛。可笑嘛。班主任铁青着脸,很生气。赵姗姗这个女同学不行。这个文娱委员她是不能再当了。歌咏比赛结束之后一定要“枪毙”。

不过音乐老师很配合。他在工厂的大仓库里把八二(3)的大合唱弄得越来越有模样了。四十八个同学,站成了四排。分出四个声部。四个声部混杂在一起,有分离,有jiāo叉,相互照应,烘托,音域变得厚实了,宽广了。再也不是四十八个人,而是千军万马,一个阶级的众志成城,甚至于,一个民族的众志成城。歌声里洋溢着无边的仇,还有无底的恨,以及斗争和反抗的火焰。班主任站在远处,紧抱肘部,板着面孔,站得和标枪一样直,随时都可以投出去。也许是受了歌声的渲染,班主任不停地咬牙,还有点切齿。心里头却是很满意了。艺术就是这样,仇恨出来了,自然就有了感染力。

音乐老师排完了,班主任又请来了舞蹈老师。这也算是“推陈出新”的一次具体的尝试了。虽说是大合唱,舞蹈老师还是加上了一些动作上的编排和造型。比方说,突然出击的手掌,还有突然出击的拳头、肘部,使许多昂扬的节拍相应地有了视觉上的冲击力,铿锵,斩钉截铁,把气势升华出来了,有了无畏决心,主要是敢死。而在特别抒情的地方,舞蹈老师则别出心裁。他要求同学们分腿而立,两臂下垂,一边一个拳头,拳心向后,挺起胸,依靠脚尖的jiāo替发力,身体左一晃,右一晃。虽然双脚都没有挪窝,但是,从整体上看,已经是赴汤蹈火了。却又柔和,甚至有了幼儿式的稚拙,chūn风杨柳,蕴含着缠绵、憧憬、对祖国大地深情的礼赞。这个动作真是可爱,很漂亮。尤其是做得整齐的时候,可以说美不胜收。

可是,绝大部分男生显得很不好意思,做不出。脸上还绷住笑。一点都没有赴死的慷慨和主动。一连排了好几遍效果都不太理想。尤其是体育委员,那么一个大个子,在他握紧了拳头晃动身体的时候,脸上是那样地臊,不大方。班主任说:“孙坚qiáng,注意动作!”孙坚qiáng嬉皮笑脸的,差不多是无地自容了。班主任更严厉地大声喊道:“孙坚qiáng!”大合唱的声音戛然而止。chūn风杨柳的摇摆戛然而止。班主任盯着孙坚qiáng,问:“怎么搞的?”孙坚qiáng说:“这个动作还是不要了吧。怎么弄啊?难看死了。”班主任沉下脸,命令说:“你出来!”孙坚qiáng只好出来。路过庞凤华的时候还对庞凤华做了一个鬼脸。班主任都看在眼里了。

孙坚qiáng并没有太拿班主任的不高兴当回事,他经常和班主任奋斗在篮球场上,总是给班主任喂球,和班主任的私jiāo很不错,心里头有底。孙坚qiáng走到班主任的面前,歪歪的,在班主任的面前稍息,还一抖一抖的。班主任说:“你说说,怎么一个难看死了?”孙坚qiáng红着脸说:“嗲兮兮的,娘娘腔。”全班的男生都笑了。不少女生也笑了。班主任看了一眼舞蹈老师,脸色真的“难看死了”。转过身来便对着孙坚qiáng咆哮。他对着仓库的大门伸出一只指头,吼道:“滚出去!”孙坚qiáng愣了一下,知道自己完了,被“枪毙”了,傻在那里。脸上挂不住了。掉头就走。嘴唇上还有一些动作,很无用,很多余。班主任对着孙坚qiáng的背影伸出了手指,可以说又补了一枪。孙坚qiáng这一回肯定死透了。果然,班主任怒气冲冲地说:“体育委员别gān了!再也别想回来!”

玉秧并没有把克里斯蒂的小说带回宿舍,带进教室。这样的小说还是在图书馆里阅读比较好。这样才显得正规,带有研究和思考的气氛。玉秧格外地刻苦,一边读,产生了一些心得,一边记。除了心得之外,玉秧在图书馆里还有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收获,她见到了楚天,还认识了楚天了。楚天,八一(1)班的一个男生,师范学校里最著名的诗人。并不帅,偏瘦,可以说貌不惊人。和一般的男同学比较起来,也就是头发稍稍地长一些罢了,却非常地乱,仿佛一大堆的草jī毛。楚天的面相看上去有点苦,带上了苦行的味道,这就很不简单了。楚天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一身的傲气,一身的傲骨。傲得很。听人说,一般的同学想接近楚天几乎是不可能的。

楚天的原名叫高红海,是一个下乡人。但是,人家现在已经不再是高红海了,而是楚天。这一来整个都变了,那个瘦瘦高高的男生多了几分的虚幻,有几分的不着边际,阔大,而又缥缈。气质上就已经胜出了一筹,很接近老师们所qiáng调的“意境”了。楚天在骨子里极度地自卑,关键是神经质,拘谨得很。但是,这些东西在楚天的身上反而是闪闪发光的,弥漫着冷漠的光,傲岸的光,卓尔不群的光,目中无人的光,自然也就是高人一筹的光。玉秧从来都不敢正眼看,心里头却非常的崇敬。尤其是读了橱窗里他的那首诗。他居然指手画脚的,点名道姓的,对着“一二九”说“你”,这是怎样的无忌,怎样的狂傲,怎样的为所欲为!还很急迫,都刻不容缓了。仿佛是招之即来。你听听,左手一指:“你/一二九/是火炬”,右手又一指:“你/一二九/是号角”,除了楚天,还有谁能把“你”字用得这样豪迈,这样脱口而出,又这样出神入化?而什么才叫“你是嘹亮,你是燃烧”啊?太神奇了,太不可思议了。

楚天的诗歌里头没有一个标点,这就更加不同寻常了。听说,有一个老教师在这个问题上特地寻问过楚天。楚天没有说话,歪着嘴角,冷笑了一声,老教师的脸红得差一点炸开来。监考的时候一直想抓楚天一个作弊,给他一个警告处分。可是楚天的学习哪里还需要作弊?除了体育,门门好。楚天几乎是师范学校的风景了,永远是独来独往,谁也不搭理。他的眼睛里从来就没有任何人。即使见到钱主任,楚天也昂着头,走他的路。玉秧亲眼见过的。但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著名的楚天,桀骜不驯的楚天,居然开口和玉秧说话了,主动地和玉秧说话了。说出来都没有人敢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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