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下了杀戮的动作,看向声音的来源。那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躲在大约是他父亲的人身后,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他,那里面是绝然的惊恐与绝望。
魔神微笑了,他全身还有浓稠的血液滴落下来,沾着大片血迹的脸上只有眼睛和嘴唇还露在外面,那个微笑只是扯动嘴角而已。他挺拔的身躯站在修罗场的中央,向那男孩伸出了一根手指。
“这世界原本便是这样子的,只有你们这种愚民才会骗自己说什么邪不胜正。我存在于这里便是最好的证明。我从不信这世上有神有佛,你要衡量公道良善那是你的事,可是公道和果报,我会用一辈子证明,你的想法是错的。”
他后面的话是说给八觉听的,八觉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风起而衣袂飘飞。
惊恐的人们容不得他慢慢地去发表他的论调,一人举起武器,所有人都跟了上去。
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邬源杀尽了胆敢接近他的人,转身走向依然站在那里没有动过的八觉。
“你要不要,继续跟我走?”
那天八觉穿着一身白色的宽大僧衣,风过处,和邬源一身暗红色的血迹仿佛发出了强烈的碰撞。
“风起而旗动,”八觉慢慢地说道,“是风动?是旗动?”
“我不懂你的佛谛,你问我也是没有用的。”
“是心动。”八觉自问自答,“是心动。非风动,亦非旗动,只是心动。”
只是心动。
只是心动罢了。
忽然有人惊叫:“援兵!援兵来了!”
他们原先便是被困在这个大宅院之中,随着那声惊叫,好像要迎合它一样,屋顶上、出口处、凡是可以站人的地方,全部被仿佛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人站满了。
这是有组织的狙击,虽然来的人有各种服饰各种门派,但他们一出现就摆出了相同的姿势——手中拉着满月似的弓箭,正正直对着邬源和八觉。
“邬源!还不快快跪下投降!”一个好像是首领样的人意气风发地喊。
邬源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对着那个人道:“如果怕死就不作孽了。现在我的人不在你手里,你有什么资格让我放跪下投降?”
“混蛋!你看不见这些是什么吗!”
满月似的弓箭,却不在邬源的眼里。
他看着八觉轻声说道:“他们已经把你舍弃了,若是你留下来也是死路一条,为何不能像以前那样,毫不犹豫地跟我走?”
“我不是为贪生怕死才做这些,只是……”
“只是什么?”邬源笑着问,“若是果报,你等它自然发生便好,可若不是,你又有何资格来惩罚我?”
八觉嗫喏:“八大人觉,第四觉知……懈怠**;常行精进,破烦恼恶,摧伏四魔,出阴界狱。教化一切,悉以大乐……”
“放屁!”邬源说了这么一句,狂笑起来,“统统都是放屁!你们见过神吗!你们见过佛吗!为了不知道存不存在的东西,整日念经讼佛,以此为己身准则,以为这样便能超凡脱圣了吗?以为这样佛祖便会用七彩霞光将你迎上天去了吗!为何你不看看,我才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可是你要为了那种东西牺牲我,难道是我不够重要吗?我连那尊泥塑的雕像也比不上吗!”
“源……”
那么多的人,都在听着他笑得好像在哭的表白之声,可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耐心的,那位首领模样的人终于举起了手:“没有时间听那魔头胡言乱语了,一切速战速决!放箭!”
漫天箭雨,齐齐向那两人发射而去,邬源看着八觉无意抵抗的脸,忽然将之拦腰抱起,身躯如陀螺般旋状飞升。箭雨刚刚沾到他的衣角,便都掉了下来,在半空旋转的他,脚下的地面上全是呈散射状落下的断裂箭矢。
“若我今日死在这里,一定是你的罪孽吧。”他对八觉说。
第一轮的箭矢发射完毕之后,那一点点的空隙时间,他一手抱着八觉,冲入了刚才被他杀戮过后的幸存者之中。
残暴的虐杀者又出现了,可是箭矢已经失去了用处。一片混乱的近身战中,就算魔神只用了一只手,就算他还抱着一个人,依然没有人比得上他,他依然无人可敌。
可是人太多了,看着自己的亲人、友人被杀的人们都红了眼睛,他们忘记了后退,拼上性命也誓要将魔神围攻在他们之中,怎样也要他力竭而死。
再金刚打造的身体也经不住这么大规模的围攻,魔神的动作慢慢迟缓了下来。围上来的人还是有增无减,所有人的心里都只有一个信念,杀了这个魔头!杀了他!死掉也没关系,缺胳膊少腿也没关系,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魔神太疲劳了,以至于一个闪神,竟被十几柄刀剑从头顶之上压了下来,他的手刚刚掏出了一个人的肝脏,已经无法回手抵御。不管他这次是中了哪一个,他都死定了。
“死了!”人群中爆发出欢呼。
可惜,他们欢呼得太早了。他们的注意全在魔神的身上,谁也没有注意八觉是何时抢到一柄长剑的,更没有人注意到他是何时出手的。
那是所有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一位被称作“得道高僧”的人所散发出来的死亡气息。他的剑已经不是剑,而是纯粹的夺命凶器。
那从上压下的十几摒刀剑瞬间化作齑粉,持剑的人根本连他是如何出手的都不知道,发现的时候,那些头颅已经全部失去了身体,**到了地面上。
一个人,能可怕到什么地步呢?
比魔神还可怕吗?
八觉站在邬源的身前,手中的长剑斜斜地持着,剑尖指地,剑身上没有血,一滴也没有。
那些围攻上来的人都如潮水般退了下去,在他们两个身外几丈的地方围成了一个圈子,中间是邬源把八觉,还有那些死去的人,快死的人,要死却死不了,又活不下去的人。
“谁敢靠近他一步,杀!”
清冷的和尚,一身雪白的僧衣,却没有血迹。清秀的面庞上隐藏着冷漠的杀机。
圆照寺不是以武为主的寺院,但不表示它的僧人不能学武;圆照寺的住持是一位得道的高僧,但不表示他不能是个武僧;而会武的人,也并不一定要整天将自己的所学露给别人看,只要用得着的时候有就是了。
再也没有人敢接近他们,大家都在绝望地缓慢后退。魔神一个就够了,再来一个,谁也抵抗不了。
邬源从地上站起来,两人并肩走出了那个庞大而脆弱的包围圈。
然而就在他们将要走出去的时候,一个人悄悄拉开了自己的弓。他认为他的名字很快就会江湖皆知,他是无声箭手风杨。
箭矢没有丝毫的声音,在看见了和没有看见的人的屏息静气中划破空气向邬源飞去。
八觉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只是回头望了一眼。
“小心!”
他大叫一声,推开了邬源。
原本他也应该可以躲开的,这种程度的无声箭矢没有那么快的速度,他可以躲开的。
可是他的身体却在将要躲开之时,微微地犹豫了一下。就是这么一下,让箭矢赶上了他的速度,一箭穿心。
“八觉——————————————————————!!!!”
他的身体飘忽着,随着箭矢的方向向后飘退而去。
——被血沾染的感觉必定不好受吧,若不嫌弃,请用这泉水清洗身体如何?——
白色的僧衣飞舞得好像花一样。
莲生,莲灭。
——我是邬源。——
——我是八觉。——
天上下起了雨,或者是谁在哭。
——你,不会被杀的。——
——我是八觉。——
魔神的口中,发出了可怕的厉叫。
——你知道我和他们是串通的……那你,为什么……?——
——我是八觉……——
我爱你……
第一觉悟:世间无常;国土危脆,四大苦空,五阴无我,生灭变异,虚伪无主,心是恶源,形为罪薮,如是观察,渐离生死。
第二觉知:多欲为苦;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
第三觉知:心无厌足,惟得多求,增长罪恶;菩萨不尔,常念知足,安贫守道,惟慧是业。
第四觉知:懈怠**;常行精进,破烦恼恶,摧伏四魔,出阴界狱。教化一切,悉以大乐。
第六觉知:贫苦多怨,横结恶缘;菩萨布施,等念怨亲,不念旧恶,不憎恶人。
第七觉悟:五欲过患;虽为俗人,不染世乐,常念三衣,瓦钵法器,志愿出家,守道清白,梵行高远,慈悲一切。
第八觉知:生死炽然,苦恼无量;发大乘心,普济一切,愿代众生,受无量苦,令诸众生,毕竟大乐。
如此八事,乃是诸佛,菩萨大人,之所觉悟,精进行道,慈悲修慧,开导一切,令诸众生,觉生死苦,舍离五欲,修心圣道。若佛弟子,诵此八事,於念念中,灭无量罪,进趣菩提,速登正觉,永断生死,常住快乐。
——我是,八觉。——
忽然刮起风来,刮得好大。
死神哭着在风里旋转,魔神的眼中流出了血泪。
那天留在那里的人,一个也没有活着出来。
——当然也包括无声箭手风杨。
而且据说,几年前失踪的圆照寺住持也应当在那堆尸体里,可是找不到了。
当随后赶去的人到达时,所有人都被那可怕的血腥震得头昏目眩,没有一个人能在面对那样的惨景时不吐得翻江倒海。
但是,魔神呢?
不知道。
他说不定也在那堆积如山的尸体里。可是没人能从那堆残破的东西之中认出任何人来。
魔神消失了,江湖中的一个神话或者说是一个恶梦,也消失了。
那么圣僧现在一定是真的飞仙了吧?
那个魔头必定坠入阿鼻地狱了。
一定是这样的。
没有人生还,所以没人知道圣僧与魔神之间有过什么。
存在过的东西,被记忆轻轻抹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