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休想! 筱燕秋大声说。
我知道你在我的身上花费了心血,可我走到今天也不容易。你不要拦我。
你休想!
那我退学。
筱燕秋抬起了双手,就是不知道要抓什么。她看了看炳璋,又看了看chūn来。双手抖动起来。她一把拽住了chūn来的衣襟,心碎了。筱燕秋低声说: 你不能,你知道你是谁?
chūn来耷拉着眼皮,说: 知道。
你不知道! 筱燕秋心痛万分地说, 你不知道你是多好的青衣——你知道你是谁?
chūn来歪了歪嘴角,好像是笑,但没出声。chūn来说: 嫦娥的B档演员。
筱燕秋脱口说: 我去和他们商量,你演A档,我演B档,你留下来,好不好?
chūn来掉过头去,说: 我不抢老师的戏。
chūn来还是那样生硬,然而,口气上毕竟有所松动了。筱燕秋抓住了chūn来的手,慌忙说: 没的,你没有抢我的戏!你不知道你多出色,可我知道。出一个青衣多不容易,老天爷要报应的——你演A档,你答应我! 她把chūn来的手捂在自己的掌心里,急切地说, 你答应我。
chūn来抬起了头来,望着她的老师。这么些日子来chūn来还是第一次这样正眼看她的老师。筱燕秋仔细地研究着chūn来的目光,这是一种疑虑的目光,一种打算改弦更张的目光。筱燕秋全神贯注地看着chūn来,就好像chūn来的目光一移开立即就会飞走了似的。炳璋一直注视着chūn来,他从chūn来细微的变化当中看到了玄机。那绝对是七不离八的。炳璋有底了,知道和chūn来的谈话从哪儿入手了。炳璋对筱燕秋摆了摆手,示意她先出去。筱燕秋不动,都有些神经质了,直到炳璋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她才还过了神来。筱燕秋一步一回头。炳璋悄声说: 先回去,你先回去。
筱燕秋回到了排练大厅,远远地打量着炳璋的那扇窗。那扇窗现在是她的命。排练结束了,人去楼空,空dàngdàng的排练大厅孤零零地吊着筱燕秋的身影。筱燕秋在焦急地等。夕阳残照,大厅里的粉尘悬浮在半空,橙huáng橙huáng的,弥漫着一股毫无由头的温馨,植物的叶片被残阳放大了,已经看不出植物叶片的轮廓。筱燕秋抱着胳膊,在大厅里来来回回。炳璋的窗户突然打来了,探出了炳璋的脑袋和一条手臂。筱燕秋看不见炳璋的表情,然而,她看到了炳璋挥舞胳膊。炳璋挥得很有力,最后还把指头握成了拳头。筱燕秋明白了。她扶着墙边的练功架,泪水涌了上来。她的身体沿着墙面慢慢滑落了下去。在她坐在地板上的时候,筱燕秋终于哭出了声来。她的一切差一点就付诸东流了,这真的是一场劫后余生。这是多么幸福的泪水?多么令人欣慰的泪水?筱燕秋扶着一把椅子,扶着椅子的靠背坐了上去。她在椅子上慢慢地哭,慢慢地体会这份幸福和欣慰。筱燕秋在抹眼泪的时候认认真真地责备了自己一回,剧组一成立她其实就应该和chūn来说明白的,chūn来要是有戏演,她断不至于去找别的出路的。自己都这个年纪了,一个青衣到了这个岁数,还争什么戏?还演什么A档。这样多好!反正chūn来都已经顶上来了,再怎么说,chūn来终究是另一个自己,是自己的另一种方式。只要chūn来唱红了,自己的命脉一样可以在chūn来的身上流传下来的。这么一想筱燕秋突然轻松了,心中的压力与yīn影dàng然无存。放弃,彻底放弃。筱燕秋深深地出了一口气,心情为之一振。
减肥真的像一场病。病去如抽丝,病来如山倒。开禁没几天,磅秤的红色指针呼啦一下就把筱燕秋的体重反弹上去了,还捞回了零点五公斤,都有点像有奖销售了。筱燕秋的心情慡朗了一些日子,但是,等体重真的回复到过去,筱燕秋便又后悔了。刚刚到手的机会说失去就这么失去了,这样的伤心实在是毁灭性的。筱燕秋望着磅秤上的红色指针,指针上去一点筱燕秋的心就沉下去一点。但是筱燕秋不允许自己伤心,不是不允许自己流露出伤心,而是不允许自己产生一点点难受的念头,产生多少就掐死多少。做出放弃的承诺之后,筱燕秋原以为自己从此就能够心静如水的。但是没有。相反,登台的念头甚至比以往更qiáng烈了。可是放弃A档毕竟是筱燕秋在炳璋的面前亲口承诺的,这个承诺是一把剑,筱燕秋亲眼看着自己被这把剑劈成两个,一个站在岸上,另一个则被摁在了水底。当水下的筱燕秋企图浮出水面的时候,岸上的筱燕秋毫不犹豫地就会用鞋底把她踩向水的深处。岸上的筱燕秋感到了水下的窒息,而水下的筱燕秋则亲眼目睹了谋杀的冷酷。岸上和水下的两个女人一起红眼了,怒目相向。筱燕秋在水底与岸上两头挣扎,疲惫万分。她选择了拼命进食,宛如溺水的人拼命喝水。她的体重就此一路飙升。捞回来的体重不仅是对chūn来的一种jiāo待,同样也是对自己最有效的阻拦。筱燕秋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么能吃,实在是好胃口。
剧组的人们从筱燕秋的身上看出了反常种种。这个沉默的女人在减肥初见成效的时刻说放弃就放弃了。没有人听到筱燕秋说起过什么,然而,人们看着筱燕秋的脸色重新红润起来了,而唱腔的气息也再一次落了地,生了根。有人猜测,那次 刺花儿 对筱燕秋的刺激一定太大了,要不然,像筱燕秋这样好qiáng的女人不可能说放弃就放弃了。真正反常的也许还不是筱燕秋放弃了减肥,几乎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奔月》刚进入响排,筱燕秋其实已经把自己撤下来了。实地排练的差不多全是chūn来,筱燕秋只是提着一张椅子,坐在chūn来的对面,这儿点拨一下,那儿纠正一下。筱燕秋显出一副愉快万分的模样,只是愉快得有些过了头,就好像太阳都已经放到她们家冰箱里了。这一来就免不了夸张和表演的意思。筱燕秋把所有的jīng力全都耗在了chūn来的身上,看上去再也不像一个演员在排练,更像一个导演,严格地说,像chūn来一个人的导演。人们不知道筱燕秋到底怎么了,没有人知道这个女人的脑子里栽的是什么果,开的是什么花。
一到家筱燕秋的疲惫就全上来了。那种疲惫像秋雨之后马路两侧被点燃的落叶,弥散出的呛人的浓烟,缭绕着,纠缠着,盘旋在筱燕秋的体内。筱燕秋甚至连眼睛都有些累了,只要一看住什么东西,一看就是好半天,眼珠子就再也懒得挪动一下了。好几次筱燕秋都直起了腰,大口大口地做深呼吸,想把虚拟的烟雾从自己的胸口呼出去,可是深呼吸总也是吸不到位,努力了几次,筱燕秋只好作罢了。
筱燕秋的失神自然没有逃出面瓜的眼睛,她那种半死不活的模样不能不引起面瓜的高度关注。她在chuáng上已经连续两次拒绝面瓜了,一次冷漠,另一次则神经质。她那种模样就好像面瓜不是想和她做爱,而是提了一把匕首,存心想刺刀见红。面瓜已经暗示了几次了,有些话说得都已经相当露骨了,她竟然什么都没有听得进去。这个女人的心一定开岔了,这个女人看来是不为所动了。
炳璋在筱燕秋给chūn来示范亮相的时候找到了筱燕秋。chūn来在亮相这个问题上老是处理得不那么到位。亮相不仅是戏剧心理的一种总结,它还是另一种戏剧心理无言的起始。亮相有它的逻辑性,有它的美。亮相最大的难点就是它的分寸,艺术说到底都是一种恰如其分的分寸。筱燕秋连续示范了好几遍。筱燕秋qiáng打着jīng神,把说话的声音提到了近乎喧哗的程度。她要让所有的人都看出来,她热情洋溢,她还心平气和,她没有丝毫不甘,没有丝毫委屈,她的心情就像用熨斗熨过了一样平整。她不仅是最成功的演员,她还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女人,最甜蜜的妻子。
炳璋这时候过来了。他没有进门,只在窗户的外面对着筱燕秋招了招手。炳璋这一次没有把筱燕秋叫到办公室里去,而是喊到了会议室。他们的第一次谈话就是在办公室里进行的。那一次谈得很好,炳璋希望这一次同样谈得很好。炳璋先是询问了排练的一些具体情况,和颜悦色的,慢条斯理的。炳璋要说的当然不是排练,可他还是习惯于先绕一个圈子。他这个团长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点害怕面前的这个女人。
筱燕秋坐在炳璋的对面,专心致志。她那种出格的专心致志带上了某种神经质的意味,好像等待什么宣判似的。炳璋瞥了一眼筱燕秋,说话便越发小心翼翼了。
炳璋后来把话题终于扯到chūn来的身上来了,炳璋倒也是打开窗子说起了亮话。炳璋说,年轻人想走,主要还是担心上不了戏,看不到前途,其实也不是真的想走。筱燕秋突然堆上笑,十分突兀地大声说: 我没有意见,真的,我绝对没有意见。 炳璋没有接筱燕秋的话茬,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走。炳璋说: 照理说我早就该找你jiāo流jiāo流的,市里头开了两个会,耽搁了。 炳璋自我解嘲似的笑了笑,说: 你是知道的,没办法。 筱燕秋咽了一口,又抢话了,说: 我没意见。 炳璋小心地看了一眼筱燕秋,说: 我们还是很慎重的,专门开了两次行政会议,我想再和你商量商量,你看这样好不好—— 筱燕秋突然站起来了,她站得如此之快,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筱燕秋又笑,说: 我没意见。 炳璋紧张地跟着站起了身,疑疑惑惑地说: 他们已经和你商量了? 筱燕秋茫然地望着炳璋,不知道 他们 和她 商量了 什么了。炳璋把下嘴唇含在嘴里,不住地眨眼,有些欲言又止。炳璋最后还是鼓起了勇气,磕磕绊绊地说: 我们专门开了两次行政会议,我们想呢,——他们还是觉得我来和你商量妥当一些,能够从你的戏量里头拿出一半,当然了,你不同意也是合情合理的,你演一半,chūn来演一半,你看看是不是——
下面的话筱燕秋没有听清楚,但是前面的话她可是全听清楚了。筱燕秋突然醒悟过来了,这些日子她完全是自说自话了,完全是自作主张了!领导还没有找她谈话呢!一出戏是多大的事?演什么,谁来演,怎么可能由她说了算呢?最后一定要由组织来拍板的。她筱燕秋实在是拿自己太当人了。一人一半,这才是组织上的决定呢,组织上的决定历来就是各占百分之五十。筱燕秋喜出望外,喜出了一身冷汗,脱口说: 我没意见,真的,我绝对没有意见。
筱燕秋的慡快实在出乎炳璋的意料。他小心地研究着筱燕秋,不像是装出来的。炳璋悄悄地松了一口气。炳璋有些激动,想夸筱燕秋,一时居然没有找到合适的词句。炳璋后来自己也奇怪,怎么说出那样一句话来了,几十年都没人说了。炳璋说: 你的觉悟真是提高了。 筱燕秋在返回排练大厅的路上几乎喜极而泣,她想起了chūn来闹着要走的那个下午,想起了自己为了挽留chūn来所说的话。筱燕秋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会议室的大门。筱燕秋当着炳璋的面说过的,chūn来演A档,可炳璋并没有拿她的话当回事。显然,炳璋一定只当是筱燕秋放了个屁。筱燕秋对自己说,炳璋是对的,她这个女人所做的誓言顶多只是一个屁。不会有人相信她这个女人的,她自己都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