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裳_毕飞宇【完结】(3)

2019-02-23  作者|标签:毕飞宇



女儿咬了一口,并不咀嚼,只是望着我。我说: 吃吧,好吃。 女儿又咬了一口,嘴里塞得鼓鼓的,对着我不停地眨巴眼睛,既咽不下去又不敢吐掉,一副撑坏了的样子。我知道女儿在这一路上吃坏了。我弄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拼命给女儿买吃的,就好像除了买吃的就再也找不出别的什么事了。我知道自己和大部分中国男人一样,即使在表达父爱的时候,也是缺乏想像力的。我们在表达恨的时候是天才,而到了爱面前我们就如此平庸。

然而,再平庸我也是我女儿的父亲。我是我女儿的父亲,这是女儿出生的那个黎明上帝亲口告诉我的。要说平庸,这个世界上最平庸的就是上帝,捣鼓出了男人,又捣鼓出了女人,然后,又由男人与女人捣鼓出下一代的男人和女人——你说说看,在这个世界我们如何能 诗意 地生存?如何能 有意义 地生存?我们还剩下什么?最现成的例子就是我,除了女儿,我一无所有。而女儿就站在我的面前,一副吃坏了的样子。我的心情一下又坏下去了,这么多年来我还真是没有想过怎么去爱自己的孩子。这让我沮丧。这让我想抽自己的嘴巴。我从女儿的手上接过面包,胡乱地往自己的嘴里塞。我塞得太实在了,为了能够咀嚼,我甚至像狗那样闭起了眼睛。

吃完这个面包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夕阳还是那样好,金huáng之中泛出了一点嫩红。我打消了去吃肯德基的念头。我低下脑袋,望着我的女儿。女儿正茫然地望着马路。马路四通八达,我一点都看不出应当走哪一条。我说: 送你到你妈那边去吧。 女儿说: 好。

再一次见到女儿的时候我决定带她去公园。公园依然是一个缺乏想像力的地方,几棵树,几湾水,几块草地,煞有介事地组合在一起。这一天我把自己弄得很饱满,穿了一套李宁牌运动服,还理了一个小平头,看上去慡朗多了,我从包里取出几张报纸,摊在草地上,然后,我十分开心地拿出电子宠物。我要和我的女儿一起注视那只电子猫,看那只猫如何满足我们的好奇心,如何开导我们的想像力。

女儿接过电子宠物之后并没有打开它。女儿像一个成人一样长久地凝视着我,冷不丁地说: 你是个不可靠的男人,是不是?

这话是她的妈妈对她说的。这种混账话一定是那个混账女人对我的女儿说的。 我是你爸爸。 我说, 不要听你妈胡说。 但是女儿望着我,目光清澈,又深不见底。她的清澈使我相信这样一件事:她的瞳孔深处还有一个瞳孔。这一来女儿的目光中便多了一种病态的沉着,这种沉着足以抵消她的自卑与胆怯。我没有准备,居然打了一个冷颤。

我跪在女儿的对面,拉过她,厉声说: 你妈还对你说什么了?

女儿开始泪汪汪。女儿的泪汪汪让做父亲的感觉到疼,却又说不出疼的来处。我轻声说: 乖,告诉我,那个坏女人还说爸爸什么了?

女儿便哭。她的哭没有声音,只有泪水掉在报纸上, 叭 地一颗, 叭 地又一颗。

我说: 爸送你回去。

女儿没有开口,她点了点头,她一点头又是两颗泪。 叭 一下, 叭 又一下。

当天晚上办公室的电话铃便响了。我正在泡康师傅快餐面,电话响得很突然。我想可能是阿来,她南下这么久了,也该来一个电话慰问慰问了。我拿起了电话,却没有声音。我说: 喂,谁?——你是谁?

电话里平静地说: 坏女人。

我侧过头,把手叉到头发里去。我拼命地眨眼睛对着耳机认真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追究你的意思,我没兴趣。 电话里说, 我只是通知你,我取消你一次见女儿的机会——做错了事就应当受到惩罚。

我刚刚说 喂 ,那头的电话就挂了。对女人的告诫男人是不该忘记的。星期五下午我居然又站到女儿的幼儿园门口了。我拿着当天的晚报,站立在大铁门的外侧。后来下课的铃声响了,我看见了我的女儿,她没有表情,在走向我。

大铁门打开的时候孩子们蜂拥而出。他们用一种夸张的神态扑向一个又一个怀抱。我的女儿却站住了,停在那儿。我注意到女儿的目光越过了我,正注意着大门口的远处。

我回过头,我的前妻扶着自行车的把手,十分严肃地站在玉兰树下。

我蹲下去,对女儿张开了双臂,笑着对女儿说: 过来。 就在这时,我听见我的前妻在我的身后gān咳了一声。女儿望着我,而脚步却向别处去了。我的前妻肯定认为女儿的脚步不够迅捷,她用手拍了一下自行车的坐垫。这一来女儿的步伐果然加快了。这算什么?你说这算什么?我走上去,拉住自行车的后座。我的前妻回过头,笑着说: 放开吧,在这种地方,给女儿积点德吧。 我的血一下子又热了,我就想给她两个耳光。我的前妻又笑,说: 这种地方,还是放开吧。放开,啊? 真是合情合理。我快疯了。我他妈真快疯了。我放开手,一下子不知道我的两只手从哪里来的。我拨通了前妻的电话,说: 我们能不能停止仇视?

不能。

看在我们做过夫妻的分上,别在孩子面前毁掉她的爸爸,能不能?

不能。

你到底要做什么?

那头又挂了。再一次见到女儿的时候我感到了某种不对劲。是哪儿不对劲,我一时又有点儿说不上来。女儿似乎是对我故意冷淡了,然而也不像,她才六岁大的人,她知道冷淡是什么?

我们在一起看动物。这一次不是我领着女儿,相反,是女儿领着我。女儿相当专心,从一个铁窗转向另一个铁窗。我只不过跟在后头做保镖罢了。女儿几乎没有看过我一眼,我显然不如狮子老虎河马猴子耐看。我是一个很家常的父亲,不会给任何人意外,不会给任何人惊喜。你是知道的,我不可能像动物那样有趣。

这是女儿愉快的huáng昏。应当说,我的心情也不错。我的心情像天上的那颗夕阳,无力,却有些温暖,另外,我的心情还像夕阳那样表现出较为松散的局面。我决定利用这个huáng昏和女儿好好聊聊,聊些什么,我还不知道。但是,我要让我的女儿知道,我爱她,她是我的女儿,任何事情都不能使我们分开,当然,我更希望看到女儿能够对我表示某种亲昵,那种稚嫩的和娇小的依偎,那种无以复加的信赖,那种爱。我什么都失去了,我只剩下了我的女儿。我不能失去她。

出乎我意料的是,女儿在看完动物之后随即就回到孤寂里去了。她不说话,侧着脑袋,远远地打量长颈鹿。我知道她的小yīn谋。她在回避我。一定是她的母亲教她的,我的女儿已经会回避她的爸爸了。我严肃起来,对我的女儿说: 我们到那棵树下谈谈。

我们站在树下,我一下子发现我居然不知道如何和我的女儿 谈 话。我无从说起。我感觉我要说的话就像chuī在我的脸上的风,不知道何处是头。我想了想,说: 我们说的话不要告诉你妈妈,好不好?

女儿对我的这句话不太满意。她望着我,眨了一下眼睛。她那句气得我七窍生烟的话就是在这个时候说出来的,她的话文不对题,前言不搭后语。女儿说: 你有没有对别的女人耍流氓?

我愣了一下,大声说: 胡说! 我走上去一步,高声喊道: 不许问爸爸这种下流的问题!

我的样子一定吓坏女儿了。她站到了树的后面,紧抱着树。过去她一遇威胁总是紧抱住我的大腿的。女儿泪眼汪汪的,依靠一棵树防范着她的父亲。我真想抽她的耳光,可又下不了手。我只有站在原地大口地呼吸。我一定气糊涂了,我从一位游客的手上抢过大哥大,立即叫通了我前妻的电话。

你他妈听好了,是我, 我说, 你对我女儿gān什么了?

妻在电话里头不说话。我知道她在微笑。我不由自主地又握紧了拳头,当着所有动物的面我大声说: 你对我女儿gān什么了?

我嘛, 我的前妻说, 第一,宣传;第二,统战。你完了。你死透了。

(本篇完)

二黑这小子进去了两年,出来的时候人反而jīng神了。随便往哪儿一坐都威风凛凛的。华哥给他接风的那天他喝了很多酒,大概有一斤上下,四五种牌子,两三种颜色,最后又用两瓶啤酒清了清嗓子。那一天好多人都趴下了,二黑却稳如磐石。他一杯又一杯地往下灌,脸上还挂着说不上来路的微笑。他脸上的颜色一点也没变,倒是额头上的那块长疤发出了酒光。进去的时候二黑的额头上没有疤,现在有了。一斤酒下肚二黑额上的长疤安安静静地放着光芒。我们轮番向二黑敬酒,他并不和我们gān杯,我们的意思一到他就痛快地把酒灌下去。

华哥那一天好像多喝了两杯。人比平时更慡朗了。他当着大伙的面高声说,他决定把上海路上的333酒吧丢给二黑,每个月jiāo给他几个水电费就拉倒了。华哥有钱,他不在乎333酒吧的那点零花。不过华哥肯把333酒吧丢给二黑,多少表明了二黑的面子。333酒吧可是有名的,艺术家们弄女人大多在那儿。女人们想上艺术家的chuáng,不在333酒吧走一遭是难以实现她们的理想的。二黑这小子有福,一出来就能挣上很体面的钱,等头发和胡子的长度都到位了,他当然也就成了艺术家。

我一直忙,接下来的好几个月都没有和二黑联系。有一天深夜,大约两三点钟吧,二黑突然呼我,让我过去坐坐。我正在乡下,为文化馆拍摄一组宣传照片,离城里有好几个小时汽车的路程呢。我只能告诉他去不了。不过我从电话的背景声响上知道二黑的酒吧生意不错。我说改日吧。二黑说: 改日? 二黑用老板兼艺术家的腔调对我说: 改日就改日吧。

一晃又是好几个月。城里头的日子经不起过,这个大伙儿都知道。我突然想找个地方一个人坐坐。都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钟了。我想起333。十一点钟正是333的早晨,是一天刚开始的时候。我一进333就被名贵烟酒的气味裹住了。许多艺术家的眼珠子正在这里闪闪发光。我到后间和二楼找了一通二黑。他不在。其实这样更合我的心意。我找了一张空台坐下来,开始喝。我喜欢这个地方。我喜欢看艺术家的长相,他们的头发、胡子。我还喜欢听艺术家的笑。

大约在深夜零时,也就是一个日子与另一个日子相jiāo接的性感时刻,一个漂亮的丫头走进了333。这绝对是个丫头,不是已婚女人。和我一样,她到后间的门口张望了片刻,随后就在楼梯边上的台子上坐下来了,也就是我的台子。她气呼呼的,可能在生什么人的气。她叉着两条腿,不停地用舌尖舔上唇和门牙。后来男招待端上来一杯东西,看样子大概是西洋酒。这丫头一定是常客,她和333有默契。再后来我们就对视了。因为我一直在看她。这丫头犟,她以为我会把目光让开去,可是我不,她就那么盯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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