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李建国总经理的吩咐,耿东亮来到了荷花里九幢102室。李建国总经理说了,这里住着他的“最好的老师”。耿东亮敲过门,开门的是一个临近四十的中年男人。他的门只开了一个人身的宽度,而他恰好就堵在这个宽度里了。门一打开来耿东亮就感到一股yīn冷的气息。屋子里很黑,中年男人的脸出现在这个很黑的背景上,宛如伦勃朗的画面,所有的光亮都集中在人物的某个侧面,他的面色是苍白的、无血色的,是那种怕光和贪杯留下来的满面苍茫,仿佛没有体温的某个面具。而他的眼睛出奇地亮,凹在眉框底下,但那种亮不是炯炯有
神,是飘在面上的,像玻璃的反光,像水面的反光。
中年男人说:“你找谁?”
耿东亮递上了李建国的名片。
中年男人很仔细地端详了名片,让耿东亮进去。耿东亮刚一进屋就感到屋子里不是yīn冷,而是有点yīn森,仿佛进了地下室。所有的窗户都被很厚的窗帘遮住了,屋子里的物什只是比屋子里的昏暗更加浓黑的黑色块,只能看出造型,却看不出质地。耿东亮闻到了久不通风的混杂气味,那是从家具、地毯和皮革上散发出来的,这样的气味总是让人联想起真丝面料上的酒迹斑点,中年男人拐了个弯,他的臀部闪耀起电视荧屏的光亮。他刚才一定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了,那只烟头还跷在茶几的烟缸上,发出黯红色光亮,说不上是热烈还是挣扎。烟缸旁边的高脚酒杯却相当gān净,即使在昏暗里头依然保持了那份剔透,笼罩了自尊和沉着的光。耿东亮跟了几步,不敢再动了,他担心一不小心就会踢翻了什么,中年男人坐回到沙发角落里去,耿东亮注意到他是跛足的,左腿伸得很直,不会弯曲,挂在臀部的左侧,像身体上多余的一种配件。酒鬼坐到沙发上去,打开一盏小座灯,屋子里依旧很暗,他取过遥控器,把电视机关上了。耿东亮有些后悔,无论如何也应该在李建国那儿问一问这个人的姓名的,耿东亮有点紧张,都忘记了在什么地方了,很不自然地问:“你贵姓?”
中年男人说:“不要这么问,像个跑江湖的。你就叫我酒鬼。”
耿东亮站在原地,有些进退两难,耿东亮说:“能不能弄亮一点儿,比方说,拉开窗帘或者开一盏灯?”
酒鬼在黑暗处盯了耿东亮一会儿,然后说:“明亮不是光线问题,而是时间问题,耐心了就会亮了。你gān吗不坐下来?”
耿东亮笑笑说:“你还没有请我呢。”
酒鬼说:“我也没有请你来。”
耿东亮看看四周,除了那张沙发,周围其实没有可以坐的地方。耿东亮情愿就这么站着也不愿意坐到他的身边去。
耿东亮突然闻到了另一股气味,这股气味有别于家具、皮革、地毯上散发出来的那种,仿佛从某个更为幽暗的角落里飘出来的,并不突出,但是闻得见,这股古怪的气味使整座屋子仿佛在水下,更幽暗,更窒息了。“那我们开始。”酒鬼说。这句话听上去有点前不靠村后不着店,耿东亮刚想说“开始什么”,酒鬼便抬起手,拿起了另一只遥控器,摁了一下,屋子里就响起了音乐声,是《重归苏莲托》的起调。耿东亮听着这个起调就明白“开始”的意思了。酒鬼已经全准备好了,耿东亮放下肩上的小包,做好演唱的预备姿势。
耿东亮坚信自己发挥得不错,高音区又飘又稳,听得出意大利人的热烈与伤痛。酒鬼很小心地听完了,不说话,抬起手腕,用遥控器关掉音响,他侧过身,取出一支十分粗大的红蜡烛,点上了端在手上。
酒鬼在烛光底下显得更为虚妄了。烛光是柔和的,在火苗的底部蜡烛呈现出半透明的局面,既像被熔化,又保持了固态。耿东亮借助烛光注意到屋子的装潢其实很不错,尤其可爱的是角落里的那只小吧台,式样与调子都有点别致,只是与“居家”的氛围不相通融,更像酒吧的某个角落。墙上有几幅很大的相片,是一个年轻人的演出剧照。样子很疯。它们一定是酒鬼的风光岁月。
“你这哪里是歌唱。”酒鬼冷冷地说。他说完这句话顺手就拿起了一把小尖刀,小尖刀寒光闪闪的,在yīn暗的屋子里头像母shòu的眼睛,他没事的时候一定不停地把玩这把小尖刀,要不然刀片的正反两面是不可能这样雪亮如新的。
“你只是背诵乐谱罢了。”酒鬼说,脸上的嘲讽宛如蜡烛的烛油,化开了,却不流淌。“你只是背诵,仅此而已。”
酒鬼说完这句话便站起了身体。一手秉烛,一手执刀,他在大白天里手持了一根蜡烛向耿东亮走来,烛光从下巴的底部照上来,在酒鬼的脸上形成很古怪的受光凸凹,不像伦勃朗,更像德加笔下的舞女,一张脸全是自下而上的明暗关系,鬼气森然的。
酒鬼往前走,由于腿瘸,墙上的影子夸张了他的生理缺陷,有点像墙的yīn魂了。他站在耿东亮的面前,目光停留在耿东亮的喉头上。他张开了嘴巴,喉科医生那样做了一个示范:
“啊——”
耿东亮只好张开嘴,依照他的样子,说:“啊——”
但耿东亮一开口就流露出他的美声发音习惯来了,软颚抬了上去,喉头下沉,整个发音部位都打开了,酒鬼显然不满意,用刀尖顶住了耿东亮的喉结,又来了一遍:“啊——”
耿东亮又说:“啊——”
不行。出来的声音还是美声。
酒鬼把刀片伸到了耿东亮的口腔里去,冰冷的刀片压在他的舌面上,一直凉到心窝。
酒鬼说:“把手伸出来。”
耿东亮不知道他要gān什么,只好把手伸出来。酒鬼的刀尖就在这个时候猛然抽出扎向了耿东亮的手心。扎得并不猛,并不深,然而,惊心动魄。耿东亮猝不及防,失声就尖叫了起来,一声尖叫身不由己冲出了喉咙。
酒鬼站着,不动,脸上的表情似乎满意了,酒鬼说:“挺好,你的声音挺好。”
耿东亮捂住了手,手心出血了,并不多,然而疼得厉害。酒鬼退回到座位上去,放下蜡烛,把刀尖送进了嘴里,吮了几下,又放下了。酒鬼做完这一切就用手指拂拭火苗,他拂拭火苗的样子就像一个贪财的女人很用心地数钱。
“发音不能做假。”酒鬼说,“做假有什么意思?假的东西总是经不起当头棒喝。一刀下去你的真声就出来了,就像你刚才那样,你那么在乎发音的位置做什么?歌唱从来就不是肉体发出来的声音,肉体从来就没有声音,除了打嗝,还有放屁!——你记住了,歌唱只是有感而发,就像你刚才那样。”
耿东亮捂住手,愣在那儿,酒鬼在他的眼里简直就是一个鬼。
“你的声音的确不错,”酒鬼说,“到底有美声做基础,呼吸、共鸣、音质都不错,需要修正的只有行腔和位置——这笔买卖我做了。”
酒鬼站起身,说:“今天就到这儿吧。回去告诉你的总经理,我不要支票。我只喜欢现金——这笔买卖我做了。”
耿东亮第二天登门的时候带了现金。一见面耿东亮就把信封递给酒鬼了。酒鬼坐到吧台的里侧,点上两根红蜡烛,耿东亮就坐在了他的对面,像主人惟一的顾客,酒鬼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信封数钱。他数钱的样子相当仔细,口型是念念有词的,然而不出声,似乎一出声就会有一半分到耿东亮的耳朵里去了。数完了,酒鬼把钱丢到抽屉里头,他脸上就平静多了。他给自己斟满了酒杯,酒鬼说:“喝点什么?”耿东亮指指嗓子,说:“我不喝酒。”酒鬼便给耿东亮倒了一杯矿泉水,酒鬼在自饮的时候没有忘记玩弄火苗。火苗极其柔嫩,蛋huáng色的,像少女的小指头,火苗在某些难以预料的时候会晃动它的腰肢,撒娇的样子,半推半就的样子。蜡烛在燃烧,安静地、美丽地燃烧,并不顾及其他,光亮与温度只是它的附带物。蜡烛从不奉献出什么,因而火苗也就格外自珍自爱了,它的温度像愉悦,它的光亮像缅怀,蜡烛亭亭玉立,烛光在酒的反光中安详,酒鬼张开手,他的指尖抚摸火的侧面。火苗光滑极了。不可久留。
酒鬼坐在他的对面,玩火,玩刀,喝酒。酒鬼有时候会把两根红蜡烛并到一处去,用不了多久蜡烛的连接处就会化开一道口子,蜡油化下来,往下淌,一边流淌一边粘结,结成不期而然的形状,淌完了酒鬼就会重新取出两支,或一支,再点上,烛光又平稳如初了。
“你怎么这么喜欢火?”
“我不喜欢火,”酒鬼抬起头,说,“我只是喜欢烛光的品质。”
“什么品质?”
酒鬼抬起头,说:“性感。”
但是酒鬼把授课的事似乎给忘了。一连三四个下午都把耿东亮关在他的客厅里头,在小酒吧的内侧坐着,不说一句话。这样的静坐实在是一种受罪。酒鬼平静而又满足,他能连续好几个小时玩火,耿东亮就显得十分地窘迫了。耿东亮不说话,他也不说话,耿东亮不提唱歌的事,他也不提,耿东亮忍受了一个下午,又一个下午。耿东亮简直弄不懂他这是做什么,这不是耍他又能是什么?
“该上课了吧?”耿东亮说。他心里让自己礼貌,让自己客气一些。
“上什么课?”酒鬼不解地说。
“当然是歌唱。”
“我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酒鬼面无表情地说,“我已经说了,你的呼吸、共鸣、咬字、归音、行腔,样样都比我出色。我教不了你。”
“那我跟你学什么?”
“我不知道。”酒鬼说,“我怎么知道?我没有要教你,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
耿东亮的脸色在烛光底下说变就变掉了,然而,他敢怒,却不敢言。
“你拿了钱了。”
“钱也是你们送过来的。”
耿东亮便不语了,站起身,往门口去,但是耿东亮只到门口就停住了,回过头来,看酒鬼。酒鬼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平静地玩火,烛光在他的脸上一晃一晃的。
耿东亮重新走到他的面前,忍住自己,说:“你总得教我一些什么。”
“你想学什么呢?”
“当然是唱,”耿东亮说,“除了唱我还能学什么。”
“我实在弄不懂你想学唱做什么,”酒鬼说,“由美声改唱通俗,就像是鼻涕往嘴里淌,太容易了。重新摆好发音的位置,一个月你就可以毕业了。”
“你总得告诉我重新摆好的位置。”
“我告诉你了,”酒鬼说,酒鬼这么说话的时候重新拿起那只小刀片,用左手的指尖来回抚摸,酒鬼说,“我一见面就告诉你了。”
耿东亮产生了那种被欺骗的感觉。这种感觉一出来他就急了,流露出了无能加幼稚的那一面。耿东亮像个孩子那样有些气急败坏了,慌不择言,大声说:“你把钱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