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那个秋天_毕飞宇【完结】(3)
母亲最不放心的还是儿子“学坏”。儿子的身高一米八一,长得帅,不多话,文质彬彬,笑起来还有几分害羞的样子,这样好的儿子肯定有许多女孩子打他的主意的。这是肯定的。女孩子能有几个好货?“我们家亮亮”哪里弄得过她们?耿东亮进了初中母亲就对儿子说了,不要和女孩子多来往,不要跟她们玩。不能跟在她们身后“学坏”。耿东亮不“学坏”,考上大学之后都没有“学坏”过。和女孩子一对视他的脸便红得厉害了,心口跳得一点都没有分寸。耿东亮在女孩子的面前自卑得要命,从小母亲就对他说了,“别看她们一个个如花似玉,一个个全是狐狸jīng,千万可别吃了她们的亏,你弄不过她们的。”耿东亮眼里的女孩子们个顶个的都是红颜杀手,一个个绵里藏针,一个个笑里藏刀,眼角里头都有一手独门暗器,她们是水做的冰,雨做的云,稍不小心她们的暗器就从眼角里头飞出来了,给你来个一剑封喉。她们天生就有这样的惊艳一绝。
暑假后的第二天母亲就带了耿东亮逛大街去了。母亲不会让二儿子一个人去逛街的。这位修理自行车的下岗女工每一次逛街都要用汽油把手指头漂洗gān净,每一条指甲沟都不肯放过。她不能让自己的手指头丢了儿子的脸面。耿东亮高他母亲一个头,这样的母子走在大街上总是那样的引人注目。母亲时刻关注着迎面走来的女孩子,她们打量耿东亮的目光让母亲生气,她们如果不打量耿东亮同样会让母亲生气。好在耿东亮的目光是那样的守规矩,他从来不用下流的目光在女孩子们身上乱抓乱摸的。儿子守得住,还能有什么比这个好。
母亲最开心的事情就是给二儿子买衣服,人靠衣裳马靠鞍,何况天生就是一匹骏马呢。母亲给二儿子买衣服坚持要有品牌,越是困窘的家庭越是要证明自己的体面的,不能让儿子被人瞧不起。这位下岗女工在生病的日子里舍不得到医院去挂号,但是,为儿子买衣服却不能不看品牌。儿子拦不住。儿子拦急了母亲就会这样斥问:“妈这么苦为了什么?你说说!”母与子的心情永远是一架无法平衡的天平,一头踏实了,另一头就必然空悬在那儿。
踏实的这一头累,悬在那儿的那一头更累。
所以耿东亮怕回家。一半因为母亲,一半因为父亲。
父亲是肉联厂永远不能转正的临时工。父亲短小,粗壮,大手大脚大头,还有一副大嗓门。他的身上永远伴随了肉联厂的复杂气味,有皮有肉,兼而有屎有尿。父亲是苏北里下河耿家圩子的屠夫后裔,他为耿家家族开创了最光辉的婚姻景观,他娶了一位城市姑娘,极为成功地和一位漂亮的女知青结了婚。结婚的日子里这位快乐的新郎逢人就夸:“全是国家的政策好哇!”他毫不费劲就缩小了城乡差别,他使城乡差别只剩下一根xx巴那么长。耿东亮的父亲在知青返乡的大cháo中直接变成了一个城市人。母亲不无担心地说:“进了城你会gān什么?”父亲的表现称得上豪情万丈。父亲提着那把杀猪刀,自豪地说:“我会杀猪。”
他和城市姑娘生下了两个儿子,他给他们起了两个喜气洋洋的名字。大儿子东光,二儿子东亮。一个是黑面疙瘩,一个是白面疙瘩。父亲喜欢黑面,母亲偏袒白面,这个家一下子就分成两半了。父亲瞧不起耿东亮,这从他大声呼叫儿子的声音中可以听得出来,他叫耿东光“小xx巴”,而对耿东亮只称“小崽子”。差距一下子就拉大了。
耿东亮不喜欢父亲,正如父亲不喜欢耿东亮。父亲喊耿东亮称“你”,而耿东亮只把父亲说成“他”。
游艺大厅的里侧有一个小间,那里头的游戏都讲究杠后开花的,沿墙排开来的全是老虎机。耿东亮不喜欢赌,尤其怕搓麻将。以往一到周末同学们就会用棉被把盥洗间的门窗封起来,摆开两桌搓八圈的。每一次耿东亮都要以回家为由逃脱掉。面对面地坐开来,打到后几圈钱就不再是钱了,一进一出总好像牵扯到皮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花钱再潇洒的人似乎都免不了这一俗。耿东亮说:“赌起来不舒服。”一位快毕业的学兄说:“你弄岔了,赌钱赌的可不是钱,而是自己的手气、自己的命,你的命再隐蔽,抠过来一摸,子丑寅卯就全出来了。一场麻将下来就等于活过一辈子。这辈子赔了,下辈子赚,这辈子赚了,下辈子赔,就那么回事。”这位老兄搓麻将的手艺不错,可手气总是大背,七月份果真就分到一所很糟糕的中学去了。的确,赌钱赌的不是钱,是自己的命,自己的去处与出路。耿东亮读一年级的时候总是奇怪,一到公布分配方案,师范大学里头最紧张最慌乱的不是毕业生,而是二三年级的同学。他们总是急于观察先行者的命运,再关起门来编排和假设自己的命运,一个一个全像惊弓之鸟。耿东亮读完了二年级对这样的场面就不再惊奇了,他参与了别人的紧张与别人的慌乱,这一来对自己的命运便有了焦虑,而两年之后的“毕业”便有了迫在眉睫的坏印象。两年,天知道两年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安慰耿东亮的是老虎机。耿东亮挣来的工钱差不多全送到老虎机的嘴里去了。耿东亮赢过几次的,他目睹了电子彩屏上阿里巴巴打开了山dòng的门。在耿东亮操作的过程中,那个阿里巴巴不是别人,是耿东亮自己。阿里巴巴没有掉入陷阱,同样,阿里巴巴推开石门的时候地雷也没有爆炸。耿东亮听到了金属的坠落声,老虎机吐出了一长串的钢角子。那是老虎的礼物。耿东亮没有用这堆雪亮的钢角子兑换纸币,他“赢”了,这比什么都让人开心的。耿东亮买了一听可乐,一边啜一边把赢来的角子再往里面投。一颗,又一颗。猝不及防的好运气总有一天会咣叮咣当地滚出来的,捂都捂不住。然而接下来的日子耿东亮天天输,输多了他反倒平静了。焦虑与迫不及待的坏感觉就随着输钱一点一点地平复了。输和赢,只是一眨眼,或者说,只是一念之别,这就叫命,也可以说,这就叫注定。那位学兄说得不错,你的命运再隐蔽,抠过来一摸,子丑寅卯就全出来了。耿东亮在暑期里头就是要翻一翻命运这张牌,看过了,也就没有什么想不开的了。耿东亮就是想和他的同学一样,先找到终点,然后,以倒计时那种方式完成自己一生。“扑空”那种壮美的游戏他们可是不肯去玩的。
即使是暑期,每个星期的二、四、六下午耿东亮都要回师范大学去。炳璋在家里等他,你不能不去。炳璋说了,嗓子不会给任何一个歌唱家提供假期的。炳璋六十开外,有一头银白的头发,看上去像伟大的屠格涅夫。那些头发被他调整得齐齐整整的,没有一处旁逸,以一种规范的、逻辑的方式梳向了脑后。他的头发不是头皮生长出来的生物组织,不是,而是他的肌体派生出来的生理秩序,连同白衬衫的领袖、西服的钮扣、领带结、裤缝、皮鞋带一起,构成了他的庄严性和师范性。炳璋操了一口很标准的普通话,听不出方言、籍贯、口头禅这样的累赘,没有“这个”、“哈”、“吧”、“啦”、“嘛”、“呀”这样的语气助词与插入语。他“说”的是汉语书面语,而不用表情或手势辅助他的语言表达,像电视新闻里的播音员,一开口就是事的本体与性质,不解释也不枝蔓。炳璋走路的样子也是学院的,步履匀速、均等,上肢与下肢的摆动关系jiāo待得清清楚楚,腰绷得很直。他的行走动态与身前身后的建筑物、街道、树一起,看得出初始的丈量与规范,看不出多余性与随意性。炳璋的步行直接就是高等学院的一个组成部分,体现出“chūn风风人、夏雨雨人”的师范风貌。一句话,他走路的样子体现出来的不是“走路”,而是“西装革履”。
炳璋是亲切的。然而这种亲切本身就是严厉。他的话你不能不听,也就是说,他的秩序你不能随便违背。谁违背了谁就是“混账东西”,他说“混账东西”的时候双目如电,盯着你,满脸的皱纹纤毫毕现,随后就是一声“混账东西”。这四个字的发音极为规范——通畅、圆润、宽广、结实、洪亮,明白无误地体现出了“美声唱法”的五大特征,宛如大段唱腔之前的“叫板”。耿东亮亲耳听过炳璋发脾气,炳璋训斥的是音乐系的系主任、他的嫡系传人。炳璋为什么训斥系主任,系主任为什么挨训,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发音,吐字归音与字头音尾jiāo待得是那样科学,使你不得不相信这样的话:人体的发音才是语言的最高真实。
只有一点炳璋是随便的,而这种随便同样体现了他的苛求,他不许任何人喊他“老师”,只准叫炳璋,姓氏都不许加上去。他固执地坚持这一点。炳璋在留苏的日子里喊他的导师“娜佳”,所以炳璋只允许他的学生喊他“炳璋”。
耿东亮成为炳璋的学生带有偶然性,甚至,还带着一点戏剧性。没有人能够相信耿东亮能够成为炳璋的内弟子。没有人,除了炳璋他自己。
走进大学的第一个学期,耿东亮就被炳璋带回到自己的家里去了。
一年级新生耿东亮喜欢在浴室快要关门的时候去浴室洗澡。天这样冷,到了关门的时候池水差不多已经是面汤了。然而,水gān净的时候人多,浴池里头就会下饺子,你不想做饺子就只能到面汤里去。两全其美的事情永远是不会有的。耿东亮不愿意做饺子,耿东亮喜欢在没人的时候泡在油汪汪的澡汤里头,头顶上有一盏昏huáng的灯,灯光和雾气混杂在一起,柠檬色的,温暖而又宁静。耿东亮只留了一颗脑袋在池水的外头,望着那盏灯,一双手在水底下沿着身体的四周缓慢地搓,这里搓下来一点,那里搓下来一点,顺便想一点心事。耿东亮没有心事,然而,没有心事想心事才叫想心事,要不然就叫忧愁了。泡完了,每个毛孔都舒张开来,耿东亮就会走到莲蓬头的底下去,闭上眼睛,开始他的无伴奏独唱。腼腆人越是在无人的时候越显得狂放。浴室是一只温湿的大音箱,回环的声响总是把嗓音修饰得格外动听。你就像坐在音箱的里头,打开嗓门,随意唱,有口无心,唱到哪一句算哪一句。耿东亮光着屁股,从头到脚都是泡沫,手指头在身体上四处滑动。然后,站到自来水的下面,用凉水冲。浴室里的污秽与身上的泥垢一起,随着芬芳与雪白的泡沫一起淌走。凉水一冲毛孔就收紧了,皮肤又绷又滑,身心又润慡,汗水收住了,独唱音乐会也就开完了。
耿东亮在临近寒假的这个晚上到浴室里头开了最后一场音乐会。他站在淋浴室里,头顶上是力士洗发香波的泡沫。他开始了演唱,每首歌都只唱两三句,先是国内的,后是国外的。他唱外国歌曲的时候把舌头卷起来,发出一连串的颤音与跳音,这是他发明的介于意大利语与俄语之间的一种语种。他用这种语种唱了《图兰朵》、《弄臣》、《茶花女》里的片断,但是太难;语言也来不及发明。后来他唱起了电视广告。他唱起了豆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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