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老师是不该为这点小事找书记去的,书记也就更不该为这点小事找耿师傅了。书记语重心长,但书记的语重心长恰恰是一个致命的错误。书记要是这样就好了:先递上一根烟,然后破口就骂,既口气严厉,又亲切热乎,让人觉得书记和司机是一对仗义的兄弟,骂得,打得。可是书记就是语重心长了。书记刚刚语重心长耿师傅的脸便拉了下来。语重心长是什么鸟东西?耿师傅不吃这一套。
耿师傅的坏脾气在这个时候已经蹿出去了蓝色火苗。他的坏脾气真是炉火纯青。耿师傅正找不到机会了结杨chūn妹的那个赌,真他妈的天赐良机了。耿师傅没有听完书记的话,骂了一声 姓过的小赤佬 ,转过身子就走了。耿师傅来到卡车的车库,打开锁,扔掉铁链子,轰隆隆地拉开大铁门,迎面扑过来一阵浓烈的柴油味。耿师傅提起柴油桶,桶内的柴油足足的三十升。耿师傅带上柴油,开始发动汽车。耿师傅把汽车开到溟池边,车子 嘎吱 一声便刹住了。耿师傅提了油桶站到溟池的岸上去,拧开螺口铁盖,把三十升柴油一股脑儿全倒进去了。耿师傅扔开油桶,大声说: 我让你吃鱼,我让你泛泡泡,吃鱼屁!
chūn光正融融。艳阳正当头。三十升柴油长满了脚,像一群蜈蚣爬满了溟池的水平面,一点空隙都没有留下来。柴油覆盖在池水的表面,阳光的七种组合色彩在水池里的油面上分解了、液化了,汪了一大摊。风乍起,chuī皱一池斑斓。柴油在阳光下展示出一种漂浮的艳丽和癔态的聚散,又陆离又喧嚣,又诡异又妖冶;变动不居,油dàng光漾,仿佛隐匿和溶解了一个好的故事,这故事很美丽,有趣。许多美丽的人和美丽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故事里的诸影诸物无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互相融和,刚一融和,却又退缩,复近于原形。耿师傅对走过来的学生挥了挥胳膊,大声说: 过来,好看。
溟池里的缤纷景象没有能够久长,离盛夏尚远,溟池的水便黑掉了,发出丰富与肥沃的腐臭。溟池里没有一只蚊子,没有一只苍蝇,甚至没有一只水马。麻雀在天上飞,它们飞过溟池的时候都要在溟池的上空绕过一道巨大的弧线。没有人再提及溟池了。除了学校里的官方公告。公告说:
溟池乃国家资源,在任何时候任何人均不得以个人名义占有、租赁、转让、使用,如有觊觎,则任何个人之权利将得不到国法及校规之保护。特此通告。溟池的故事便终止于臭气烘烘了。
(本篇完)
婚姻或仿婚姻往往由两块布拉开序幕,一张chuáng单,一张窗帘。序幕拉开的时候小苏正在铺chuáng。也可以这么说,序幕拉开的时候夏末正往窗帘布上装羊眼。反正是一回事。
小苏跪在chuáng上,她的十只指头一起用上了,又专心又耐心的样子。她铺得很慢,一举一动都是新感受。才九月底,完全是草席的季节,但小苏坚持要用chuáng单。chuáng单的颜色是纯粹的海水蓝。小苏把这块海蓝色的纺织平面弄得平整熨帖,像晴朗海面的假想瞬间,在阳光普照下面风静làng止,小苏和夏末站在chuáng的这边和那边。他们隔海相望。家的感觉就这样产生了。家的感觉不论你渴望多久,一旦降临,总是猝不及防,感人至深,让你站不稳。这时候一列火车从窗下驶过,他们的目光从二楼的窗口望出去,火车就在窗子底下,离他们十几米远,只隔了一道红砖墙。小苏在某一瞬间产生了错觉,火车在她的凝望中静止不动了,仍在旅途的是他们自己。他们租来的小阁楼在每一道列车窗口朝相反的方向风驰电掣。
火车过去后小楼里安静了。小苏和夏末一起向四壁张望,没有家具。但四块墙壁具体而又实在,看在眼里有一种被生活拥抱的真切感。夏末提着窗帘绕过chuáng,拥过小苏,让她的两只rǔ峰顶住自己的胸。小苏吻过夏末的下巴,问: 这到底是恋爱还是婚姻? 夏末仰起脸,用下巴蹭小苏的额,眨巴了几下单眼皮,说:
非法同居。
阳台上响起了脚步声,听上去是个糙汉。窗口伸进来一颗大脑袋,布满铁道沿途的灰色尘垢。这颗脏脑袋笑眯眯的,大声说: 搬来啦?这么快? 夏末走到门前,对房东扳道工招呼说: 耿师傅,到我们家坐坐? 夏末说 我们家 时故意回头瞟小苏,小苏听得很清楚,却装着听不见。小苏把短发捋向脑后,顺势侧过面庞,鼻尖上亮了一颗小亮点,是那种慌乱的幸福所产生的光。耿师傅放下铁道扳手,接过夏末递过来的红梅牌香烟,拽一拽门框后头的电灯开关线,关照说: 没电表,电随你们用。 随后退了两步,拧开水槽上方的自来水龙头, 水也尽管放。 耿师傅索性走到阳台西头的小屋,夏末知道他过去示范马桶水箱了,倚在门框上,点了根烟。水箱水和耿师傅的小便一同冲了下来。卫生间里传来说话声: 这是厕所。 耿师傅说话时叼着烟,夏末听得出来。他开始想像耿师傅双手捂在下身眯眼歪嘴的说话神态。 我这房子,一个月才一百块,哪里找? 耿师傅从卫生间里出来,抖着身子往上提拉锁。 ——就是有火车, 耿师傅大声说, 你反正夜里要画画,也没事。 夏末跟着他扯起大嗓门说: 我们喜欢火车。 耿师傅笑着说: 你这么大声做什么?我听得见。
小苏坐在chuáng的内侧,听两个男人说话。她接过夏末丢下的活,重新调整羊眼间距。小苏对门口 嗳 了一声,夏末回过头,小苏瞥一眼南窗。夏末丢了烟,取过一张方凳,往铅丝上挂窗帘。
一个孕妇正沿着水泥阶梯拾级而上,手里提着一只竹篮。她身后的楼梯口刚刚停下一辆手推车,是站台和月台上最常见的那种。玻璃上用红漆写着 包子 、 jī蛋 、 豆腐gān 。孕妇的身后跟着一个小丫头,七八岁,活灵活现的样子。手里拿了半只冷狗,两片嘴唇被冷狗冻得红红的。夏末站在方凳上和中年孕妇隔窗对视,这个角度过于背离常态。孕妇仰着头很客气地笑。耿师傅高声说: 他们过来了。 他走到窗下的楼梯口,从竹篮里取出最后一只肉包,塞在嘴里,嘟嘟哝哝地说: 怎么卖这么快? 耿师傅撅着嘴侧过头来,对夏末说: 我老婆阿娟,那是我宝贝丫头,小铃铛。
夏末并没有急于招呼。他和小苏相互打量了一眼。视角差不多有七十度。完全适合于表达疑虑。他们无声地望着小铃铛,无声地盯着阿娟的腹部。阿娟刚爬完楼梯,站在窗子底下大口吸气。耿师傅很开心地摸着小铃铛的腮,小铃铛的双手撑在门框上,一对黑眼珠对着两个生人伶牙俐齿。她咧开嘴,翘着两颗小兔牙。小苏说: 真是个美人坯子。 耿师傅笑着说: 也不能喊叔叔阿姨,是个哑巴。
阿娟说: 以为你们明天来。还没来得及给你们扫gān净。 夏末和小苏没有回过神来,就会点着头笑。他们一高一低地站着,目送阿娟和小铃铛走过门前。
小苏呕吐的感觉在这时凭空而来了。她毫无理由gān呕了一声。随即捂上嘴,冲出了房间。她扒在水槽上,弓下腰一连gān呕了好几声,只是呕出来一些声音,没有实质性内容。夏末跳下来,冲上去拍她的后背。小苏拧开水龙头,掬水漱口,直起身只是笑,睫毛上沾了几颗碎泪。 怎么回事? 小苏不好意思地说, 也没吃什么。 耿师傅和阿娟在门槛边早就停住了,不声不响回过来四条目光。小苏和孕妇的目光刚碰上心里就咯噔一下,立即用巴掌捂紧嘴巴,她的眼睛在巴掌上方jiāo替着打量身左身右,又快又慌。几双眼前前后后全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