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力抿了抿嘴巴,文廷生把目光从三里场收回,在小山颠上站起身来。长长的身影被四月里的阳光簇拥着,在小山坡上曲曲弯弯地挂将下去。他的身影碰及的野花一个个耷拉下了脑袋,抽了魂似的蔫不拉唧。
公嘴港,你得更名廷生港!
这句带着很浓湘江口音的话在文廷生的门牙上撞了几下,如同一块巨石滚回了他肚子里的某一个角落。他要扬子岛,是的,扬子岛必须是他的。除了他,谁也不配在扬子岛这块宝地呼风唤雨吞云吐雾。他宽宽瘦瘦的脸上表情全都舒展开来,这是他想好一件重要的事情之后常有的神情,带着天空的恢弘感——也就是几年前旺猫儿算命先生的瞎父亲所说的 天子气象 。旺猫儿的父亲鬼jīng鬼灵。任何一张脸只要他瞟一眼,总能道出个天gān地支黑道huáng道来。旺猫儿的父亲一定与上天的某一位神灵有着暗合的契约,认定文廷生具有与生俱来的天子气象。他把自己祖坟上的独根香旺猫儿打发出来,从此在文廷生的身后尽忠尽孝形影不离。旺猫儿从他鬼jīng灵的父亲那里秉承了晓天知地的鬼气,这与其说是秉承不如说是一种变异——他有一副神奇的胃口,是的,他可以几十天不吃不喝大米或者苞谷,只要有成捆成捆的纸张书籍,任何一本书在他嘴里仿佛山东人手里的薄皮煎饼,脆生生地香甜——吃完之后就满口胡言,书上说什么嘴里就说什么,梦话也不例外。有一天文廷生听着他说了一夜的《孙子兵法》,结果是第二天文廷生发现书箱里永远失去了钦定全册康熙版本的古代兵书。两天之后,他从旺猫儿的大便里发现了毛边纸张纤维,但上面的墨迹早已dàng然无存。
他需要他!现在!
所以他立即登上了一条小舢板,划向三里场渔场。
你当然明白这两个 他 表示了两个不同的语言意义和实物人体。
旺猫儿站在三里场渔场的破屁股船头。他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太阳。太阳正对他做着鬼脸。这鬼脸的不祥意味着立即使他回味起去年夏天不祥的下午。那时旺猫儿正在船舱里打着瞌睡,模模糊糊听到文廷生的吆喝在耳边扯了一把: 旺猫儿,卸篷。 他懒得动,只对船舷拱了拱屁股,重新让困意弥漫了整个大脑,熊向魁的一声恐怖的尖叫之后,旺猫儿咂咂嘴巴,闷闷地觉着自己的体内发生了点什么变化,很仙气,轻飘飘的。直到船体仿佛轰隆一声触了礁,旺猫儿才睁开眼,惊慌地对着船头船尾呼唤文廷生和熊向魁的名字。他爬出了船舱,两眼顿时产生一股qiáng烈的眩晕——破屁股挂钩船魔法似的停泊在一座山颠上。
旺猫儿,旺猫儿!
熊向魁的岷江口音从不远处飘来——他正坐在一棵大树的喜鹊窝上。
我们遭龙卷风啦!
熊向魁在远处喊。他的平静和旺猫儿的失措形成反差。熊向魁念过几天书,只有在他的眼里神奇的事才不神奇。
下山后发生的事比龙卷风更让人匪夷所思。下山后的熊向魁和旺猫儿一度以为自己一下子误入了蛮夷。光绪圣上的皇恩浩dàng在这里星影不见,他俩被一群席地而跪的人弄得高大无比。地上的人们抬起头来,眼睛里散出了惊恐的绿光。那神情使得一向持重的熊向魁也摸了摸脑后的三尺长辫,怀疑自己身上是不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或者必须出点什么差错才对得起地上跪着的人们。
请问……仙家是……
领头跪地的是一位五十开外的黑汉,粗布圆衫领口紧紧裹着他的黑脖子,两排鱼眼项链挂在胸口的两边,散发出腥臭的目光,腰间缠着一圈黑绢褡膊。
这是我们……族长……雷公嘴……
雷公嘴身后一位尖下巴的男人提了提腰间的渔网,打着瘦jīngjīng的哆嗦。
太阳对旺猫儿做了个鬼脸转过身去。旺猫儿回过头来,远处金huáng色的江面正驶过来一条小舢板。划船的一准是文廷生,旺猫儿从那人额头上锃亮的金属光芒一眼便知。
雷公嘴左手提着双齿叉走在最前头。十几个光着上身的男人yīn暗着表情颠在他的屁股后头,雷公嘴luǒ着上身,腆挂着的大肚子连同胸脯上两块已经松软下来的肉疙瘩,随着他的走动上下抖合。他的xx头只剩下一只,另一只早已经成了瞎头闭眼的刀疤,带着野蛮的表情,闪着亮光。这只已经变成刀疤的瞎xx头是他光绪二十四年光辉业绩的凭证——这是过去的事,但你以后会明白。
雷公嘴的屁股压住了这块码头之后,雷公嘴几乎没有过亲自出马的先例。没大事,他一般不出门,整天在家里端着他的白银水烟壶——这是他二十年前用三筐上等刀鱼从江心的一条油船上换来的。上头有jīng镂的双龙戏珠画纹。但今天,他无论如何端不住那只白银水烟壶了,一顿饭的工夫前,天龙把那只破屁股船从天上送将下来了,他暗暗感觉到自己离黑道已经不太遥远。
我们还有一个人。
刚从喜鹊窝上爬下来的熊向魁对雷公嘴说。熊向魁的上江口音使他觉得有点仙气,但雷公嘴还是暗地里松了口气:他们讲的到底也是人话。这使他顿时壮起了胆子。
雷某一定帮你找到。
不论是凶是吉,他必须把另一位天客找到。
他是个粗人,可在他提着双齿叉走向江边时,他预感到小岛上的石头会有一天像今天的长江一样卷起波涛。想起这个,他脑后粗大的辫子越发变得沉重。脖子上江猪鱼眼项链也发出了更加不安的气味——这条项链是他在江里làng迹十几年的佐证。也是他能够统霸这个孤岛的可靠凭据。扬子岛是他的命,只要有岛在,这个岛以外有没有另外一个世界就显得毫无意义。在他的眼里,长江是一个深得无底,一直深到另一个世界的水带,他们不需要外人,就像白鳗不需要听懂狗叫一样,他们所要做的只是打鱼,然后在江水中的某一个地方,把鱼送到一个陌生人的船舱里,再从他们陌生的船舱里换回他们所需要的东西:几条鲫鱼换一把盐,几只母jī换一块布。他们从来不计较什么规矩,他们凭着他们肉眼对价值的一种直觉,觉得自己不吃亏,就用手彼此拍几下,成了。而下一次的jiāo换,他们固执地以上一次作为准则,以此类推。其实所有的人都一样,都习惯于把自己的第一次作为下一次的准则。
当然,岛上的事,他们有自己的一套,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红白喜事他们有自己的一套。决定这个岛上大小事宜的,是英名盖世的老板仙起名的 鲥鳞会 , 鲥鳞会 的头人,则是手把双齿叉的雷公嘴。
而现在,整个岛上只剩下了下午龙尾巴甩下来的一串恐慌。
更关键的是他必须亲自找到另一个仙家。
总爷,鳄鱼!
雷公嘴身后一只黑鱼一样的手指指向不远处的江面。那只手的指尖睁开了一只小眼睛。
雷公嘴看得真切,那只开张的齿形大嘴正bī近一只双目紧闭的头颅——一只陌生的头颅。
雷公嘴手里的双齿叉 哧 地一声轻响,冲向了蟹壳青色的鳄鱼,如同蛇的舌头 哧 地叉向盯着一只蝗虫的青蛙。三里场在一步一步向文廷生的小舢板bī近。文廷生已经能够看到旺猫儿横在江面上抽筋痛苦前合后仰的身影了。眼下是捕捉河豚的好节令,开chūn的日子河豚浮出水面晒太阳,只要你用竹竿一碰,它就气鼓囊囊地漂在水面诈死,用不着你下网垂钩,你只消坐在船头,一只手消消停停地把鱼往舱里拿,比你跟在新娘子后头抢光绪元宝还利索。河豚肉鲜嫩无比,鲜得你舌头在嘴里打哆嗦。但河豚吃不得,眼和血都是剧毒。可扬子岛人不在乎。扬子岛的人不论老幼都有拼死吃河豚的jīng神,更有拼死吃河豚的jīng明。天底下,吃河豚成了扬子岛的事。再毒的河豚,到了扬子岛人的手里,就变得如同鲫鱼、huáng鳝一样保险可靠。文廷生的小舢板渐渐靠近了捕河豚的渔队,但他突然注意到,渔船不像往日那样三三两两漂在江面,几十条渔船里三层外三层在江中围成了一个圆圈,欢快中夹杂着恐怖意味的叫声江làng一般起起伏伏——出事了!文廷生的脑海里闪过一道雪亮的闪电——这显然不是平日打鱼的船形。近日来文廷生始终有一个预感,也可以说一种渴望,这世界要出点什么事情——你很难说得清预感和渴望之间有时谁为因果。
是的,出事了。一条少说也有四百斤重的鲟鱼被十几条大网团团围住。鲟鱼锃亮巨大的身躯在江làng里汹涌澎湃。所有的渔人手忙脚乱乱成一团。女人们带有原始气味的叫喊像一条条绳索把一切弄得更加纷乱如麻。这条鲟鱼最初出现在渔网里时所有的渔人欣喜若狂。不要说娘儿们,就是每一朵làng花上都铺着脚印的老渔汉们,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硕大、这么华贵的鲟鱼,但也就几口饭的工夫,手把钢叉、渔枪的汉子们几乎全顿住了手脚,扬子岛上流传了八辈子的白龙王三太子的传说,立即在他们呆滞的目光里一个劲地传递——这鲟鱼是不是三太子?巨大的恐怖立即替代了巨大的欣喜,每一张油亮的黑脸都成了怪shòu,眼珠子笑盈盈的,可瞳孔里喷出的却是死气。这死气如一把锋刀,把阳光一茬茬拦腰斩断,一根一根松松软软地飘坠江面。
放了,舍不得;捉住,有谁敢?
文廷生的嘴角溢出汁液般的笑意。灵感叭地一声在他的脑海中骤然开炸。木桨在他的手中微微颤动,这是个好机会!他对自己说,他要抹掉雷公嘴!这念头在他心中翻腾已久,这个巨大的念头产生于他一踩上这个孤岛当天的某一个刹那——文廷生闻到了鳄鱼嘴里吐出的腥臭味。他死死地闭上了眼睛,与其说惧怕鳄鱼的狰狞,不如说在等待最致命的一击——你要是身临绝境你一定会产生这种奇妙的心理。江làng的涛声和孤尾藻根上原始的腐臭都已远遁。他在等……可撕肝裂胆的致命一击偏又欲擒故纵姗姗来迟。
他颤栗于失魄中的等待至少有二尺长的光yīn。他隐隐听到了闷闷的一声 啪 ,随后的一切又回复了原始的安静。他睁开了眼,鳄鱼的背上早竖着一根叉柄,叉尖的白光瑟瑟抖动。他轻轻松了口气,身上的骨肉似乎失去了关联,一同往下坠落。他感觉到几双大手正在他的身上向岸边努力。半晌,他再一次睁开眼,十几个赤luǒ着上身的汉子早已在他的对面跽身而跪。
文廷生眼里不解的程度一如雷公嘴眼里虔诚和惧畏的程度,一如鳄鱼眼里挣扎着的绝望的程度。鳄鱼嘴巴极夸张地张大着,背脊上垂直着一把双齿钢叉。文廷生把目光从鳄鱼蟹壳青色的硬皮上拉开,脑子里一时理不出头绪。不过,这是个好地方,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里的空气充满阳光和水的混合气味——这气味使他的脚板一不留神走进了一百年前。
是的,这地方的远古气息足足使他向后生活了一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