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之远_张悦然【完结】(31)

2019-02-23  作者|标签:张悦然



她会忽然在深夜觉得兴奋,一阵一阵地,不知不觉微笑,觉得甜蜜。因为她感到杜宛宛就要来了。

那是一个普通的仲夏夜,她早早地就上chuáng睡觉了,直到有个完全清晰的意识冲破了模糊的梦境,呈现于她的脑中。

……女孩在走路,她从很远的地方来,风尘仆仆。女孩是这样疲惫,令她心疼。女孩像一只伤残的倦鸟,急匆匆地降落下来,呼啦呼啦地摔碎了翅膀,就伏在一块大石头上,剧烈地喘息不止。女孩的呼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她们的呼吸重叠在一起。

她从chuáng上腾地坐起来,跳下chuáng去,她竟然忘记了自己的腿是不能走路的,没有拿拐杖就向门口跑去。她闪了一下,跌倒。用最快的速度爬起来,再抓起她的拐杖就向门外冲去。

她明确地知道方向。她知道她在那里。她向着幼儿园一颠一颠地走过去。这个时候,她感到了身体上的疼痛。忽然跌倒在地上。她的手很痛,腿也是。像是在打架。

宛宛,宛宛怎么了?

段小沐开始扶着马路沿一点一点向前挪动。她多希望有个人把她带过去,让她尽快看到宛宛——她知道她来了。她要快些见到她。

她来不及换一件得体的衣服——她曾无数次幻想着她们见面的这一场景,她要穿上那条她自己绣满了山茶花的亚麻裙子,把头发整整齐齐地束起来,然后她要搽一点淡淡的胭脂,因为她的脸太苍白了,这使她看起来很病态。

可是现在,这些都来不及了。这些都完全不重要了。她只要见到她就好。她要快些去营救她亲爱的受伤的小鸟。她怪自己没有完好的双脚。不能飞奔到杜宛宛的面前,不能立刻见到她,抱住她。她在路边一点一点地挪动,浑身越来越疼。她不知道另外一端,宛宛在受着什么样的折磨,怎么会这样痛呢?

……她终于挪进了幼儿园的大门。几乎已经是爬行。这样的艰难,这样的láng狈。她看到幼儿园的最深处,有一架摇曳的秋千,和一个面对着秋千站着的女孩。女孩哭泣着,狠命地踢打那架秋千,她的手脚一定受伤了,整个人几乎已经不能站立,像个木偶人,做着机械的动作,一旦耗尽最后的力气,整个人就会像一堆废木头一般地垮下去。

她要制止她。她现在就想冲过去,抱住她,如果她有一双完好的脚,她一定跑过去,从后面抱住她。和她一起哭泣。亲吻彼此。

可是现在她不能。她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乱发,抖落了裙子上的尘土,然后缓缓地用拐杖撑起身体,才轻轻地唤着她的名字:

宛宛,宛宛。

杜宛宛停止了她和秋千的战争。她慢慢地回过身来。

女孩,女孩,段小沐看到她对面的女孩有着令人惊叹的美好容颜。她有宽阔的额头,瓷白的肌肤,皎洁的目光,——她比6岁那年更加像个公主。

她和她面对着面站着,从段小沐的影子可以看出,她架着的拐杖在抖,不停地颤抖。她的脸上是早已掩饰不住的兴奋与激动。她恨不能立刻走到杜宛宛的身边,轻轻地碰碰她的小手指头。——她真的不能,猛烈的颤抖,使她不能挪动半步。

杜宛宛站在那里,惊愕地看着这个支撑着勉qiáng站立的女孩。她的眼眸是她熟悉的,她在照片上看到过这双眼睛,她在无数的镜子里也见过这双眼睛。它们是可以探进她的内心的,她曾为它们而感到恐慌,也曾为它们感到震慑。

这就是段小沐了。她恨了十四年,企图杀死的女孩。

可是她现在就站在这里,看起来如油画上的圣母像一样的安和。她以一个纯净得毫无杂质的微笑安抚着她,让她从刚才的狂躁中渐渐平息下来。

段小沐是真的可以感知到她的,不是吗?不然她怎么会在这样一个午夜回到荒废了的幼儿园。她们终于再相逢。十四年后,在这个她们谁都走不出去的迷宫再相逢。一个带着残缺的腿,一个带着破碎的心,重新回到原地。

杜宛宛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段小沐。此时她的耳朵里已经可以清晰地听到她和段小沐两个人的心跳。面前的这个女孩,是如此的纤弱。她的右腿看起来像是一根连根拔起的胡萝卜一样悬在空中——这是她给予段小沐的,她让一个本来就有病的孩子更加艰难。她应该跑过去,跑到她的面前去忏悔,不是吗?

可是她还带着一些这么多年来郁积下的怨恨,带着她顽固的傲慢。她没有动,仍旧站在那里。

终于还是段小沐艰难地向杜宛宛挪过来,每挪一步,身体就是一阵更剧烈的颤抖,仿佛顷刻间就要倒下去了。她用一只胳膊夹住拐杖,把右手腾了出来。右手伸向前方,伸向杜宛宛的方向。

“宛宛。”她叫着她。

可是她还是没有走过来——她的身上太疼了,站立不住了,终于倒在地上。

她们的身上都疼痛难忍,都倒在了地上。她们却仍旧用目光紧紧地衔住彼此。

段小沐在地上缓缓地向杜宛宛再次伸出手,这一次,杜宛宛终于也伸出了手,她们都向前爬行,用最快的速度抓住了彼此的手。

杜宛宛忽然投进段小沐的怀抱里失声痛哭。

她说着: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事实上,这是在她的心里早已承认的爱,可是她一直不肯走到段小沐的面前来,认领它。她现在终于来了,她在投进段小沐的怀抱的那一刻,她感到终于打开了事情的死结,也走出了迷宫。

时光永远会纪念这一刻。她们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拥抱。她们把彼此归还了彼此。像她们原本的样子,生来俱有的样子。

杜宛宛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话: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直到她渐渐地在段小沐的怀抱里睡着了。从来没有这样安心过,她终于回家了。

第二天清晨,杜宛宛才醒过来,她听到了无花果树上叶子哗啦哗啦的响声,闻到了淡淡的青葡萄的香,她想到了小时候。她记得那是她美好的幼儿园,她背着粉红色的小书包,穿着桃红色的小衣服,铮亮的小鞋子从大门里走进去,她贪婪地吸着院子里新长出的葡萄的香甜气味,一直走到她最喜欢的蓝色秋千跟前……

她缓缓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幼儿园的水泥地上,头却是枕在段小沐的腿上。段小沐笔直地坐着,一动也不能动。她为了让杜宛宛好好地睡,自己只能保持一个动作。她竟像一截木头一样坐了整整一夜。

杜宛宛坐起来。她看着她。如果说昨夜她和她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杜宛宛jīng神还不太清醒的情况下,那么她现在终于清醒地和她对视着了。

杜宛宛想解释,想道歉,想哭泣,想站起来再逃走。她不知道她应该如何表达自己,此时此刻。她的手还在段小沐的掌心里,昨夜到今天,一直在。杜宛宛看着自己的手,看到手上全都是伤口,流过的血已经凝结,深紫色的痂留在手上,很像她从前画画的时候甩上去的一片一片的颜色。她久久地注视着那新生的伤疤,慢慢把另一只手放在这只手上,轻轻地在自己的伤口按下去。疼。她柔声问段小沐:

“你也会疼吗?”

段小沐点点头,眼睛里有未gān的泪水——她昨夜一定一个人哭了很久,因为杜宛宛在梦里听见她哭了。

杜宛宛用双手环住段小沐,用手指指心脏的位置,很诚恳地说:

“这里,这里,我这里也会疼,像被鱼叉戳到了一般。”她把段小沐的手带到自己心脏的位置,把她的手覆盖上去:

“你听到了吗?这里有两个心跳,一个是我的,一个是你的。”

有的时候,我们并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当你自己忽然做出某件事的时候,自己才恍然大悟。就像这一刻的杜宛宛,她终于懂得为什么自己会在最绝望的时候跳上了回郦城的火车。她为什么要在漆黑的半夜摸索到这个破废的幼儿园。她是来找段小沐的。她在最委屈的时候,最彷徨的时候,潜意识的动作是向着段小沐跑过来。千里迢迢。

这是本能的不能抗拒的动作。

她们一直在幼儿园的地上坐了很久。说着从前的事。

李婆婆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幼儿园是什么时候搬迁的。

杜宛宛是什么时候和纪言遇上的。

……

她们接受着彼此的故事,没有一丝理解的偏差,仿佛早就在彼此的生活里活着。奇妙的是,段小沐毫不费力地猜出杜宛宛和纪言之间的爱情。

“啊,那些都已经结束了。”杜宛宛淡淡地说,躲开了这个话题:“我扶你站起来,我们走吧。”

她们一起在教堂里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来感谢上帝让她们重逢。杜宛宛跪在教堂的耶稣像前,她向神坦陈了整个故事,并深深地忏悔。她甚至直言不讳地说到了她的杀人行为,她的逃跑。她久久地跪在那里,站在太阳斜she进的一块光晕里,不断不断地说着,以泪洗面。段小沐几次上来拥抱她,亲吻她,握住她的手随她一起轻轻地诉说。

管道工站在门口,他震惊得合不拢嘴。这是他听过的最离奇的一个故事了,比所有故事书里最曲折的故事还要曲折。同时,他对段小沐的敬爱又多了几分——这是一个怎么样的奇女子啊?她竟然可以原谅和接纳一个曾经企图杀死她的人。她还能把自己那么充沛的爱都给她。

晚上,杜宛宛睡在段小沐的小房间里。

“这是谁的裙子啊,绣花真是好看!”杜宛宛看到chuáng边放着的美丽的绣花裙子,就惊异地叫起来。

“那是我绣的,”段小沐说,“为了赚些钱养活自己,我就做些给裙子绣花的工作。”

“真是好看。这个工作可真是有意思。其实如果你学习油画的话,也会很出色的。”

“我常听纪言说,你一直在画油画,而且画得非常好,还连连获奖呢。”

“呃,那只是我的一个闲来无事的消遣。”杜宛宛心里想,纪言还会在段小沐的面前常常提到她吗?他曾在意她吗?她每一次想起他,还是那么难受,难受得她想让生命重新洗一次牌,她可以回到6岁那年,她一定会留在郦城,和纪言,和段小沐一刻也不分离。

“不跳舞了?”段小沐从来没有忘记过,杜宛宛六岁的时候穿着华丽的衣服翩翩起舞的样子。

“不了。自从你的腿受伤之后,我的腿虽然没有残疾,但是经常会有一阵一阵的痛。所以有的时候我站也站不稳,更不要说是跳舞了。”杜宛宛没有什么感情色彩地说,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所以现在说起来,她已经不会感到很痛苦了。仿佛是在叙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那么唱歌呢?”

“也不了。因为,因为我的心脏跳动得不规则,我唱歌的时候总是喘不过气来,声音被截断被压住了。”杜宛宛把这些话都说出来之后,她感到很舒服。也许,也许早在很多年前,如果能够有这样一场谈话,或者哪怕是对段小沐的一场声讨呢,总是会使杜宛宛舒服一下,她们之间的误会也应该早就消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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