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老婆之歌_张悦然【完结】(5)

2019-02-23  作者|标签:张悦然



小五倒是曾经跟菲菲说起过他真正的huáng金少年时代打架的事情,而且反复说过多遍。那时他14岁,为了给一个兄弟出头,用砖头敲破了隔壁学校一个小流氓的眉弓,之后担心报复的他就每天在书包里携带一把铁扳手上学放学,他骑着一辆翠绿色的跑车,斜挎着被铁扳手压得变了型的书包,穿梭在当时四处可见的建筑工地之间,那些搭着脚手架的高楼掩映着傍晚咸鸭蛋一般的太阳,他总是一边惊惶于身后的自行车链条声或是示威性的铃声,一边在这样苍茫的城市傍晚中流连忘返。但是报复却始终都没有来到,那个铁扳手在书包里面塞了整整一年,终于把小五的牛仔布书包底磨了一个不大不小的dòng,然后连同一盒假冒的万宝路香烟一起落掉了。

“后来他死掉了。”小五最后总是要郑重地附上一句。

菲菲随手剥着瓜子说:“他怎么死的?被你砸了一下砸死的?”

“他后来吸毒了,死前人瘦得发灰。”其实小五的huáng金时代并非像他自己描述的这样阳光灿烂,菲菲在他抽屉里翻到一张几年前的报名照,梳着滑稽的三七开头发,根根都位置妥帖,穿着当时男孩子间流行的灰色无领拉链衫,面孔扁平,全然没有现在的腔调,倒是现在27岁的模样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少年。菲菲也不知道为什么近日来要把少年这个词语放在嘴巴边上念叨着,她橘红色的短头发正在渐渐褪色,鹅huáng色的衣裳和澄蓝的耳环摆在一起显得不搭调,虽然面孔上面的青chūn痘依然因为熬夜而来势汹涌,但是这一天,小五再次重复着他铁扳手的故事时,正是早晨八点,夏天已经戛然而止,风从chuáng头的窗户缝隙里不断地涌进来,簌簌发抖,菲菲突然凄凉地意识到,青chūn期果真已经跟她全然没有关系了。

7.一个没有发育好的少女

而小五睁开眼睛的时候,望见菲菲正luǒ着半个Rx房在穿衣镜前面比划着那件粉红色的绣花褂子,这是她在夏天买的,她总是习惯于在早晨醒来时比划着,但是小五并未看出那件褂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倒是衬着菲菲那一颗硕大无比的脑袋,褪色的橘红色宛如大葵花一般,而手臂和Rx房都是如此细小,看起来好像一个没有发育好的少女。

他突兀地问:“你到底为什么要去巴黎?”

菲菲犹豫了一下,终于是说了句完全不搭调的话:“我过了青chūn期了啊。”

于是小五努力回想着所谓青chūn期的片断,此刻是秋天了,楼底下的梧桐树在巨大的风里面摇来摆去,整条街道都是灰蒙蒙的,他想起来的却全部都是电影里面的镜头,比如说绿油油的麦子田里面的白衣少年,爬在屋顶上面抽烟的赤膊少年,在厕所里打架的血腥气浓重的少年,耳朵边上都是呼呼的风声,那些男孩子们细胳膊细腿的,书包一直吊到屁股底下,走路的时候晃啊晃的。小五的书包里塞着铁扳手的那段日子也是秋天,那是一只牛仔布的书包,双肩的,细带子能够把肩膀勒得生疼,最辉煌的时候书包里塞着两把小刀,一个铁扳手和成叠成叠卷了边的书本,在翠绿色的跑车上骑得像风一样,边上那些搭着脚手架的高楼呼呼地就过去了,要多苍茫就有多苍茫。小五现在回头想想才知道,他的整个青chūn期都与1993年的那个傍晚有关系。但是当时所见在之后却再也没有见到,哪怕是在电影里面都不曾看见,这一切都与绿油油的麦田,插进胳膊里面的小刀片,对女孩子的无限遐想全然没有关系,这一切他甚至连菲菲都从来不曾说起过,这一切不可分享也不得分享。

夜间,五楼的小窗帘外面,所有的霓虹灯都在天将暗未暗时打亮了,正对着窗户的是菲菲以为这个城市里面最最美丽和豪华的高楼,形状如同钢铁战士,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却好像是撒上去的巧克力屑,菲菲手里面捧着法语书,用笔在上面勾勾画画。

这座楼小五一直没有爬上去过。

小五的癖好菲菲并不知道,她从来不知道小五的那些在楼道里面度过的huáng昏,其实这是没有人知道的。小五穿着阿迪达斯的运动鞋,他穿坏过好多双鞋子,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他的牛仔裤也已经被踩毛了边,鞋底上面的一小圈裤子几乎要断下来,登登登地踩着楼梯往上跑。1993年爬上的第一幢楼后来成了一幢烂尾楼,luǒ露在外面的钢筋终于都生了锈,好像刚刚被摧毁的宇宙战士一样,庞大的身体笨拙地停泊着,却也是小五眼中真正的里程碑。自此以后,他爬过家里周围所有建造了一半,将成未成的楼房,那时候农田和小溪连带着整个童年都已经从小五的视线中轻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簇新的散发着涂料味道的楼房,成排成排的米白色,用瓷砖新砌出来的花坛里面,用麻绳捆绑着幼小的树苗,女贞和泡桐。

小一些的时候,他爬上楼顶,拉开裤子的拉链,对着楼底下撒一泡尿,风巨大,冬天里他会把自己冻得分外凛冽。

最初所有未建成的楼都是钢筋水泥地bào露在huáng昏里,西晒太阳从没有安装玻璃的窗户dòng里照进来,一片暖洋洋,似乎每爬上一层都可以看得见新的光影变化,直冲楼顶,美轮美奂。后来随着小五渐渐地长大,他搬进了一座曾经被自己爬过的楼里面,住在了第九层,楼里已经安装了很老式的电梯,上上下下都很缓慢,总是听得见锁链机械运转的巨大声响,他觉得很好奇,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在自己爬过的楼道里面再次行进着,并且这种行进在之后还要持续多年,于是他曾经好奇地盘桓在楼梯口,不停地按着上下键,电梯在他面前停下来,迟疑地打开沉重的门,里面总是空无一人,泛着绿油油的光。小五记得当这幢楼并未建成的时候,这里是一个巨大的直通通的大窟窿,望进去,风盘旋上升,黑暗得叫人心生畏惧,充满了神秘感。

后来所有的楼房都建成,再后来就是持续不断地衰老。直到所有的小树苗都长出可以在风里面摇来摆去的大树冠来。米白色的簇新墙面布满huáng褐色的水渍,而电梯的门每每开启都会发出沉重的嘎吱声来,关闭时则是哐当一记。

小五突然之间都长到了27岁,在认识菲菲之前他从未感到青chūn的流逝。

此刻菲菲从宜家订购的红色大沙发被送来了,她独自一个人把硕大的沙发在窄小的房间里面拖来拖去,试图要寻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怀里面还抱着一只huáng颜色的小狮子,这只小狮子跟随了她八年了,软绵绵的散发着菲菲身上的味道,她就抱着小狮子在沙发上面变换着姿势,一个细胳膊的小女人在硕大的沙发里面好像随时都会遁形,此番情景完全可以拍成一组电影镜头,一个青chūn期将过的小姑娘,在沙发里面奋力地抓狂地寻找着自己的姿势。菲菲说:“你看这样好不好。”她把大沙发搬到房间的中间,宛若一只抛了锚的大船。

菲菲是没有秘密的,她曾经反复地跟小五说起过她的huáng金年代,在这样的huáng金年代里面她并没有生活在城市里面,而是生活在父母插队落户的城镇里面,那里有巨大的黑色的鸟在头顶低空掠过,冬天的时候家门口的整条河道都已经结了冰,她是班里面惟一一个在冬天还敢穿着凉皮鞋的女生,而且在河道上面奔跑两个小时也不会觉得冷。她跟小五说起这些的时候,总是喋喋不休,整个人陷入了莫名其妙却光芒四she的催眠状态,一旦她发现其实小五并没有在听,或者他没有丝毫的共鸣,就会勃然大怒,继而重新跌入无止境的沉默中去。

似乎如今把他们俩扭在一起的,就是共同对自己的青chūn记忆所做的对抗。

8.我的第二个过去式恋人

小五在1993年之后缓慢的青chūn期岁月中都不再看到过那个最初的傍晚所呈现出来的情景。他乐此不疲地爬上一栋又一栋的楼房,最先吸引他的是沉默的楼道,总是散发着一股这个城市特有的cháo湿气味,昏huáng的墙壁,和有时候huáng昏里传进楼道里面的炖jī汤或者是煎带鱼的香气。那些声控的灯总是时闪时灭,而从天窗里照进来的光线被集中成一束束的,这里常常是安静的,他的喘息声狠狠地撞到狭窄的墙壁上面,然后反弹回来,脚步声如此单调,而全部的向往就在于走到楼道的尽头,打开那扇沉重的通往天台的铁门的一刹那。有时候天空晴朗,大片的云在碧蓝的空气中飞速行走,有时候下雨,从楼顶望下去,整个城市都萧萧然绿油油,有时候是冬天,凛冽的风猛然扑过来,整块透明的灰色天空底下,小五变成无数渺小的小人儿中的一个,最美丽的情景无过于红色的霞光,所有的声音都会消失不见,车辆,行人,飞速行驶的轨道车厢都沉寂下来,整个城市都在这样的瞬间变得安静。而小五就这样站立在空dàngdàng的楼顶,双手下垂。

但是小五始终未看到1993年huáng昏的情景。

虽然说当时他以为自己这种不可压抑的癖好是一种荷尔蒙分泌过多的表现,可是如今回头想来,他或许是想再一次回到那个妙不可言的huáng昏去,他试图在无数个huáng昏里重新见到那个惟一的日子所见到的情景。

菲菲不知道他们如今朝夕相处的这幢21层高的楼小五曾经爬过,也不知道她过去在咨询公司上班时的那幢暖气管道里生长着老鼠的高楼小五也已经爬过,他甚至在最高层的男厕所里面小便,小便池的边上就是一个落地窗,当夜色终于降临的时候可以望得见整个城市都被笼罩在一种几近透明的灯火之中,叫人产生想要纵身的无限欲望。菲菲是沉溺于这个城市的,她过去总是觉得自己是个将要溺毙于这个城市里面的人,当她从父母插队落户的小城镇回到这里的时候,黑色的大鸟和滴水的墙壁都已经成为了记忆中的片段,那时她穿着米老鼠头像的套头衫,紧身牛仔裤,涂黑颜色的指甲油,在大白天学校里面,躲在小花园的芭蕉树后面跟小姐妹们分喝一整瓶的伏特加,不加冰块也不兑果汁,微微地醉在中午直she的太阳底下。她曾经在无数个huáng昏里穿着薄薄的红纱裙,套着牛仔外套,拎着一个无比重的书包,骑破车飞驰在充斥着灰尘的马路上面,华灯初放,夜色微凉。如今想来,这一切真是光华大道,而菲菲似乎只从这段日子里走出来一天而已。现在她要去的地方是法国,她之所以要去法国是因为第二个恋人,这点她从未跟小五说起过,她不可能对小五说:“嘿,我要离开这里,离开你,是因为我的第二个过去式恋人。”

有的时候一个人或者一段时光已经影响了自己,但是自己并不知,或许到死去的那天才会突然想起。若gān年后菲菲一定会想起来,她的青chūn期早在第二个恋人时代就已经消亡了,19岁,只是当时已惘然。

而今若是小五跟她说,他要爬遍这个城市里面所有的楼,只是为了寻找1993的那个傍晚,菲菲也会觉得这只是荒谬的梦境,如同19岁那年,拉着第二个恋人的手缓慢地走过昏huángcháo湿的地下通道,有拉二胡的人蜷缩在角落里面睡觉,当他们走过他时,身后突然响起尖利的断弦声,菲菲扭过身时,那人却依然是蜷缩着的一块石头,只有青chūn期时发生的事情是真实存在于记忆中的,之后就全部都是荒谬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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