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指甲一直是令她困扰的难题。无论将它们修剪得多么短、多么光滑,划过贝壳的时候,总会发出不和谐的声响,将流畅的记忆隔断。最终,她把双手浸泡在白醋里,等指甲软了,她用刀和镊钳将指甲从肉上剥离下来。一片,两片,三片……剥去指甲的双手血肉模糊,再一遍遍用冷水冲洗,又过了两日,才完全止住血。chūn迟觉得很满意,没有一双手能像它们这样柔软。
当苏迪亚第一次看到这双残缺的手时,手指上深褐色的窟窿令他一阵心惊。但时间久了,他竟不再觉得它们丑陋。相反,它们比任何人的手指都要灵活,轻盈,是天生的舞者。他渐渐懂得欣赏它们,以及它们的舞蹈。
有时苏迪亚将头从屏风后面探进来,借着一点逃逸进来的月光可以看到,chūn迟将她卓绝的双手缓缓放在贝壳上;没有一丝声音,但他却分明地感到她的手指在空中划过的影子,那么纤细柔软,宛如洋洋洒洒散落空中的白色jú花瓣。他心头一阵难过,每次看到她的凝神模样,都觉得命运真是残忍,仿佛举行一场又一场祭奠,一次次将她的希望与爱恋挖出来,又埋上。
骆驼就像一场剧烈的台风登陆这座岛屿。苏迪亚已经略略觉察到chūn迟的不安,却不知原委。她变得很焦急,似乎想在一夜之间吞食掉所有贝壳中的记忆。她不顾士兵在海边驻扎,不顾自己的视力已近丧失,固执地出海打捞贝壳。
“我需要更多的贝壳,更多……”chūn迟冲出家门的时候,苏迪亚拉住了她。此刻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雨季来到了小岛,时光在夏天的末尾追上了她。苏迪亚帮她擦gān额前淋湿的头发,无限温柔。chūn迟神情恍惚,呓语连连:
“我要快些去,苏迪亚,我来不及了……”
“你不是愿意穷尽一生去寻找那枚贝壳吗?为什么又忽然变得这样急?”
眼泪顺着chūn迟睁大的双眼流淌下来。几千尺以外那个趾高气扬的男人是否正和他的士兵们举杯庆贺?成百上千的火把被点燃,一只只酒杯被斟满,姑娘们携着歌舞出场,篝火上的烤肉熟了,油滴滋滋流淌。她幻想着自己忽然破门而入,令众人惊诧。她伫立在一屋子的热闹中间,像一尊刚从土中挖掘出来的冰冷石像。她将那枚找到的贝壳掬捧在手心里,让宛如cháo汐般升起的光亮she进他浑浊的眼瞳里。他猝不及防,被剧烈的往事所伤,打回了原形,失去重心跌倒在地。他是个沧桑的老人了,周围的热闹都已无法渗入身体,孤寂瓦解着他的内心。她捧着他们之间澄清的爱情走上前去,搀扶起他。她要告诉他,这才是他仅剩的东西。
可是她还没有找到那枚贝壳。
苏迪亚让她回房间休息,答应帮她再多找一些贝壳回来。chūn迟又回到她的贝壳中间,憔悴的乐师终于没有力气再奏响一枚贝壳。她喃喃地说:“苏迪亚,我该怎么办……”
骆驼似乎还不能歌舞升平,尽享胜利的喜悦。岛上尚有残留的敌军部队隐藏在暗处,随时有可能发起反击。战火很快又会燃起,班达岛的居民终日惶惶不安,许多人已经悄悄逃离此地。
而chūn迟却怎么也不肯离开。苏迪亚终于明白过来,问:
“你遇到他了,是吗?”
“是的。”
“你先前单是和我说他是一个首领,我现在知道了,他是一个这样凶狠残酷的首领。”
“我一直也不愿意相信……”
“你打算去找他吗?”
“我只是在找我的记忆……”
“你幻想能在他驻留岛上的这些日子找到记忆?”
“是呵。”chūn迟凄然一笑。
“如果留下来,生命随时都有危险;也许还来不及走近他,你已经被他的士兵杀死了。”
“我总抱着希望,盼望上天忽然特别眷顾我,将那枚贝壳送给我,又带我去见他。”
chūn迟那种沉溺的神情总令人不忍再说什么。苏迪亚喃喃地说:“愿佛祖保佑。”
说罢,他推门走入雨中,又去海边捡拾贝壳了。
战争很快爆发了,到处一片混乱。岛上的居民除了之前迁走的,剩下的人关在家里,不敢出门。由于骆驼和他的军队滥用炸药,岛上的树木被劈倒,被炸死的动物尸体随处可见。
苏迪亚和chūn迟被困在他们的小房子里,外面不时传来爆炸声,火光映红了天空,白昼与黑夜再无分别。chūn迟变得越来越憔悴。然而苏迪亚又何尝不是呢,尽管外面一片战乱、情势危险,但他仍要出门,冒死去寻找贝壳。
苏迪亚多么珍惜当他背着装满贝壳的麻袋回家来,递给chūn迟的那一刻她脸上掠过的微笑。他为她带回六十六只贝壳,六十六只贝壳就是六十六个希望。chūn迟小心翼翼地将贝壳倒在chuáng上,一枚枚数着。她像个终于得到蜜糖的孩子,满足而贪婪。他就站在她的身后,她可曾发现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她知道吗?这一刻他多想抱住她,将她完全裹在他的怀抱里,就像夜色降临于小岛,烟霭笼罩着森林那样,均匀的、轻柔的、浓密的拥抱。不,他已经不能给她一个如此静谧的拥抱了,他的身体已经开始涌动。迟来的青chūn期矗立在他的面前,像一座无法翻越的山峰。少年跌倒在山脚下,匍匐前行。他颤抖的身体变成了一片海洋,海làng狂野地打在礁石上,来势凶猛,他几欲失控。
chūn迟无视少年炽烈的情欲正在灼烧,她又义无反顾地走入虚幻的贝壳世界。她从未真正地了解男子,她从未看到过一个忍受情欲折磨的男子(曾经有关骆驼的经历,使她觉得男人应像飓风一样袭来,没有迟疑,没有犹豫)。纵使她的眼睛可以看见,面对少年涨红的脸庞、战栗的身体,她亦不会领悟到什么。
苏迪亚沮丧地退出屏风,回到他的chuáng上。他常常怀疑chūn迟所经历的那场爱情是否真实,她看起来那么单纯无邪,仿佛从未有男人走近过。他蒙在被子里,和自己发狂的身体搏斗,直至筋疲力尽,才带着忧伤睡过去。
那一天,chūn迟仿佛受了什么召唤,她放下手中贝壳,推门走入外面一片无垠的黑暗之中。屋里的chuáng榻上,苏迪亚熟睡正酣。
chūn迟茫然地走入一片毛莨丛林,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去哪里,捡贝壳还是寻找骆驼的住处?她只是隐约地知道,走出这片丛林,就到了海边。
毛莨丛林里到处是刺,灌木有刺,藤蔓有刺,就连竹子也长满了刺。天色已晚,她完全看不见前路,只是莽撞地向前走,尖刺不断扎进她的皮肤里、手臂、脚踝,甚至脸上。她轻轻地拭去脸上泌出的血滴,继续向着更深处走去。然而身前的灌木丛越来越高,越来越稠密,仿佛从未有人走到过这里。chūn迟并没有感到害怕,可是思念忽然来袭——她多么想念骆驼呵。她想起他们曾经的海边小屋,想起那张吊chuáng——那样亲昵地叠睡在一起,再不会有了,不会再有人与她如此靠近。
森林深处,盲女开始狂乱地冲撞。她跑过的地方发出灌木折断、鸟群惊起的声音。不久,她灵敏的鼻子便闻到了火药的气味。周围一定有人。也许被骆驼击溃的翁格人就埋伏在这里。她慢下脚步来。有人在靠近她,从身后。她无处可逃,前面的灌木已经足有半人高,很难穿越。后面的人越来越近,她听见恶狠狠的呼吸声,听见弯刀划过灌木丛的声音。那人应该就在她的背后了,她刚这样想着,就感到冰冷的长刀抵住了她的腰。
身后的人用马来语喝止她。她听不懂,继续走。弯刀从她的后腰部刺入,血液的气味在cháo湿窒闷的森林里显得很清慡。她向后仰倒下去。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穿she进来的月光,终于找到了她,温柔地舔噬着她的伤口。
漫长的黑夜终于结束,她再也不会因为失眠而躁动不安。
醒来时,伤口还在流血。她知道用力压住身体会好一些,可是腰肢却一点力气也没有。她的身上缠着一圈圈绳子,像一只梭形纺锤般丢在角落里。她听见有人用马来语小声对话,那应是看守她的士兵。而周围还有其他微弱的呼吸——她绝不是唯一被擒住的犯人。
她被翁格人当做骆驼派来的探子,和其他犯人关在一起。可他们是多么荒唐——又有谁会派一个双目失明的柔弱女子来做探子呢?
接连几个晴日,酷热。在密不透风的囚室里,众人伤口迅速腐烂,脓血不止,到处弥漫着一股腥臭的气味,引得苍蝇嗡嗡乱飞。囚犯们不休地哭闹,抱怨,谩骂……只有chūn迟非常安静,一动不动地缩在墙角,像一只冷冰冰的蚕蛹。吃饭的时候,有好心的犯人靠近她,将饭食放在她的旁边。她没有动。苍蝇们围着她的伤口绕来绕去,犯人们都疑心墙角的女子已经死了。
但chūn迟的头脑却很清醒,耳朵也还灵敏。犯人们的对话她听得很清楚。他们与自己一样,都是一些无辜的人,不过是因为误入翁格人的领地被当做密探擒拿。他们当中有相依为命的老夫妻,有孕妇,有少年……chūn迟从未与这样多的人共处一室,一直以来她都是自闭的,没有关心过周围人的生活。
年老的夫妇相互扶持,不离不弃;对腹中胎儿的盼望,使孕妇不曾失去求生的斗志;少年无时不在思念与他青梅竹马的女孩,他在囚室的墙壁上刻画着她的名字……爱是无尽的牵挂,是不竭的力量,是苦难的庇护所。chūn迟也隐隐感到内心的不甘,她还有那份可贵的记忆没有找寻到,难道她放弃了将灿如珍宝的爱情呈于他面前的愿望?
犯人们越来越明白关在这里的唯一结果是什么。他们都不是匈蓬部落的探子,骆驼自是不会派人来营救;对于翁格人来说,他们已被认做罪人,又再无利用价值。翁格人的军队忙于抵御匈蓬军队的再度袭击,这几日送饭的人没有按时来,他们已经被遗忘了,很快就要饿死在这里。
年老的夫妻已经没有气力说话;少年不再坚qiáng,靠在铁栅栏上默默地哭泣;孕妇被间歇性疼痛折磨着,发出阵阵哀叫——也许就要临盆了。而那个他们一直以为死去的女子忽然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她循着哭声走过去,在孕妇的身旁坐下。这样的举动,连chūn迟自己也感到惊讶,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动。
“你很痛吗?”在岛上居住那么久,chūn迟多少会说几句马来语。
孕妇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她只是紧紧攥住chūn迟的手。她的身体很烫,还在不断发抖。chūn迟的手臂不经意撞到她隆起的腹部,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它在动,宛如一朵从水底缓缓升起的海葵,伸出柔软的触角,轻轻碰了碰人间。
孩子,孩子是水底绽放的jīng灵。投梭记下阙(2)
chūn迟忽然冲到囚牢的铁栏前,对着外面大喊:
“带我去见匈蓬人,我们是他们派来的探子,他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赎回我们!”
囚牢里的犯人们都惊异地睁开眼睛,望着chūn迟。关在这里那么久,这个瘦小女人身体里的血液还未流光,她忽然显现出惊人的力量,宛如一次重生!他们怀疑着,又不可遏抑地开始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