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动了动。我觉察到了——
“你冷吗?我去打热水来,给你暖脚。”
鲜红的脚底在水中摇曳,触目惊心。我把手指覆没在水中,它们变得犹如水草一般快活,迅速地缠绕在她的脚上。这一次她的脚很凉,仿佛有个风口在,身体里的热气都由此流光了。我用手掌紧紧按住脚底,希望能将自己身体里的热量传递给她。
我擦gān她的双脚,抬起头望着她。她看不见我,不知道我的眼神有多么纯澈,还是多年前那个匍匐在她的脚下、一心只盼望她多给些怜爱的小男孩。
我轻轻对她说:“你可以等,是吗?我一定会将你要的东西带回来。”
我在门外看到了。她大概感觉到屋子里面萦绕着别样的气息,神情紧张,却仍不敢与我对望。她又开始躲我,想快些离开,我却喊住了她。她停在那里。我放下木桶,朝她走过去。其实很久以来,我们总在一种奇怪而紧张的气氛中,我甚至没有仔细地看过她。她已是个大姑娘了,在我家的这几年她长高了不少,身材变得颀长,不似小时候那样圆润。大约因为总是低着头,含着胸,她的身体已经站不直,有一点轻微的驼背。她的周身都散发着一种忧愁的气息。这不难理解,在我们这座房子里呆久了的人都是如此。我只是觉得惋惜,那个抱着大白猫站在石缸前探索贝壳秘密的少女已经死去。她的活泼和纯真都被扼死在这座房子里。
“我要出海去了。”我说。
她紧咬的嘴唇轻轻牵动了一下。
“我走后,你要照顾好chūn迟小姐,知道吗?”我知道她并不乐意听到这样的叮嘱。
她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看我,说:“我想最后再为你洗一次脚。”
檀香迂回的房间。木桶。温暖四溢的水。她捧着我的双脚,很轻柔地将水撩拨到脚上。我只是感到脚底越来越轻,好像被大朵云彩托住了。这个夜晚如此安逸,我忽然觉得内心疲惫,也许是对出远门仍旧怀有几分恐慌。我仰起头,靠在椅背上闭目休息,微小而温暖的水滴爬上了我的脚背。云化了,变作雨滴。我缓缓睁开眼睛,看见她在流泪,把头轻轻靠在了我的膝上。
“把我也带走吧。”她小声说。
我摇摇头,把她拉过来,抚弄她的头发。我的手指自从开始阅读贝壳以后变得越来越灵敏。掠过女孩的发丝,我感觉到手指上擦出欲望的火光,像一串萤火虫,从沉寂的草丛深处忽然飞起来。那种不安分的光亮令人不由自主伸出手,想要抓住它。
她终于扑在我的怀里,大声地哭起来。她仰起头,泣不成声地说:
“我知道你心里是对我好的,是不是?”
我惆怅地看着她。是不是?我问自己,却无法作答。
“这就足够了。我感到很幸福。”她喃喃地说。
闭着眼睛躺在我怀里,唇边露出一丝微笑。她在幸福里,她说。幸福?幸福就是在我生命里一直缺席的那位仙人,我与他素未谋面,所以无法体会此刻的感受。可是他一直在诱惑我,崇爱chūn迟,寻找贝壳,他使我相信这是一条不断接近幸福的道路——然而却只是接近,从未触到。
我如此贫寒而如此丰饶。她像画卷一般展开,神秘的仙境出现我的眼前,若隐若现。我迟疑着走进去,不知道招引我的是还是她身上氤氲着的幸福。
坦白说,我虽然已经成人,却从未出过远门,也没有想过养家糊口这些事。忽然落在身上的重担令我很茫然。但这些又能对谁说呢?我像困shòu一般寻找出口,在这个时候,向我张开双臂。
我一头扎入她平薄的身体里索求温暖,以便攒足勇气明天上路。一直以来,我对女孩的身体几乎没有什么渴望,我真的做到了令自己像一个信徒那样,心无旁骛地走在朝圣的路上。
但她是滚烫的,有我所需要的温暖。从小到大,我都活得那么寂冷,这时终于还是无法忍受了。哪怕是在我们最靠近的时刻,她也显得非常隐约,就像那种颜色非常浅的牵牛花,香气也是淡淡的。我用力抓住她,生怕一从她的身上离开就会将这一切忘记。
她被弄疼了,流出一点眼泪来,但很快就自己止住了,仍是那么紧紧地抱着我。她做得很好,给了我最大的快乐和抚慰。在分开的一刹那,我分明地感觉到自己对她身体的不舍。
她太累了,在我的怀里睡着了。我轻轻地将她的身体擦gān净,那种珍视,就如对待贝壳一样。
次日她没有送我走。
后来回想起来,那的确是个奇怪的夜晚。一切都因为我将要远行而变得温柔和颤抖。仿佛有一只手,慢慢地揉着心头的伤口,疼痛犹如花瓣般被chuī散开来。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枚贝壳,我都是多么留恋。所以注定要发生一些什么,以此来证明我的留恋。
我在那年八月坐船离开,沿着chūn迟当年远渡的线路,向着未知又熟悉的南方驶去。
那是我的第一次远行,与当年的chūn迟相仿年龄。
那次海上旅行令我格外兴奋,我在每一片海水里寻找chūn迟的气息,在迎面开来的船上我仿佛看到了她。
二十二岁那年,chūn迟乘船离开了潋滟岛。船穿越印度洋,沿着大陆的最东端一直驶向渤海湾。漫漫旅途中,她一定曾趴在船桅上轻声哭泣,有人看到她抱着小小的婴儿唱马来语的摇篮曲,她还兴致勃勃地摸出纸牌为大家算命;她的眼睛里总是溢满星辰般的光芒,没有人愿意相信她是一个盲眼女孩。后来,她终于累了,躺在最后一排的座椅上,不分昼夜地睡过去,路途中遇到bào风雨也不知道。
那是一次漫长的旅行,长得仿佛将所有的记忆都如盐粒般倾倒在甲板上,再被烈日逐一曝gān。
多年后,我第一次走入chūn迟的记忆,海螺般旋转的地下宫殿。被幽禁在这里的往事,她的,别人的,犹如饥饿的鬼魂,一闻到人的气息,就全部扑拥过来。看似狞狰的面目之下,其实是一些落寞的无人问津的心灵。
有人说,记忆希望与人亲近,它们本就寄生在人身上,每一次回忆和凭吊都将为它们提供养料,滋育它们生长。如果记忆不幸与人分离,其中的水分就会一点点流失,直到最后,化作一些gān巴巴的粉末,消陨在空气里。只有那些侥幸落在大海里的记忆,躲进贝壳深处,才免于被风gān。它们莹润、鲜活,却因为与人隔绝而忍受着孤独的折磨,不知要在黑暗的壳xué里等待多久,才能再见天日,与人亲近。
当这个瘦弱的女人用柔软的手指打开贝壳呼唤记忆的时候,它们被惊醒了,循着女人的体温飞过去,栖落在她的身上。
像篝火节日那样热闹,记忆是一支支点燃的火把,是齐聚在她周围跳舞的小鬼。那么灼亮的火焰,chūn迟被深深吸引。为此,她愿意放弃自己的视觉,以表现对记忆的忠诚。
而现在,我坐在chūn迟的记忆里,等那些往事漫过来,将我掩埋。它们比蜂群还快,比火山更烫——大概是终于遇到一具崭新的肉体的缘故。
我将它们一只只收在袖子里。它们吸吮我,蚂蟥一般。我平静地坐着,等到血液相融,这些记忆就属于我了。
没有害怕,只是甘愿。投梭记上阙
三月的某天,一个男人来到潋滟岛的难民营,带走了chūn迟。
那天他在窗外看了她很久,后来雨越下越大,他那团蓬松的络腮胡子像昆虫标本一样黏在了脸上。他走到房檐下轻轻地敲窗户,chūn迟倏地站起来,跑去给他开门。男人跨进门来的那一刻,chūn迟看见世界就像一只正在开启的八音盒。
她知道,此前已经有好几日,男人都在暗处悄悄注视着自己。有时夜晚她看见他的影子,硬邦邦的,像混杂在湿软的热带棕榈林中的一棵冷杉。她从未看清他的样子,他的胡须太浓重,覆了大半个脸,眼睛像潦草的月亮,躲在云霭中若隐若现。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她觉得他的眼神中有些湿漉漉的东西,像一种温暖的召唤。
她猜想他一定认识自己,也许他就是自己从前的爱人。可是,一场海啸令她忘记了所有从前的事,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有一次,在院子里,他靠近她,伸出大手抓住她的手腕。她非常惊慌,打翻了院子里的一只木桶,脏水溅得他满身都是,然后她láng狈地跑开了。
她猜想,他伤透了心:爱人与他面对面却一脸漠然,好似面对陌生人,还受惊般地躲闪他,远远地跑开了——这该是一种怎样的痛苦!但他是个执著的男人,又或者他们之前的情谊太深了,总之,他并未放弃她。但他不再试图靠近,只是躲在暗处,远远地看着她。
自失去记忆后,chūn迟就像在永无止境的隆冬里长眠。直到这个男人出现,砸碎了冰窟,将她唤醒。他的眼神提醒了她,使她意识到自己还是个年轻女子。她的脸颊犹如被chūn风chuī开的桃花,是绯红的。她奇怪为何周围的人都没有察觉她变美了。
她开始喜欢到山下散步,走得越远越好,一个人。这样,她就可以感到他的存在。他在她身后约十来步的位置,脚步声清晰可辨。他的脚力很好,走很远仍没有半点散漫。她走在前面,已经气喘吁吁,内心却欢快不已。在chūn迟的记忆里,那段山路很长很长,有稠密的树yīn和鸟叫,好像从未有任何人走过,除了他们两个。四下一片静谧,忽然砰的一声响——一只硕大的椰子从他们之间的树上砸下来,滚落到他的脚前。她不敢回头,担心一回头他就会躲起来。她只能当他不存在。没有人看到他陪她一次次走过这段路,也许只有从树上落下来、在地上滚得甚欢快的椰子见证了他们一道走过的这段路。
在某个乌云密布的下午,chūn迟忽然感觉不到男人的脚步了。她自己走到海边,又往回走,却没有那个跟随她的脚步声。她很惶恐,四处一片空旷。难民营所在的山坡,下雨之前,总有许多乌鸦从头顶掠过,悲戚的叫声令人万念俱灰。他终于放弃了她,结束了这个温馨的游戏。
路上,chūn迟经过一个湖。她俯下身子看见自己的倒影,她忽然觉得自己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副冻僵的样子,几乎无法分辨性别,那么丑陋。她开始怀疑一切都只是幻觉,可能从来没有过男人的目光和脚步声,从来没有过chūn天到来的迹象——是她太想离开这里了,自己捏造出一个人,默默地看着自己,像她的守护神一样。
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吃吃地笑——笑声连绵不断,宛若蚕丝喷涌,纠缠不竭。chūn迟没有回头,已经猜出,是疯婆婆来了。回头去看,果见那银发老妇弓身站在身后,笑嘻嘻地看着她。
这疯婆婆很是神奇,她疯癫已久,孤苦伶仃,没有人知道这么多年她是怎样活下来的。她的行踪难测,不一定在哪里,就会偶然撞见她一次。大约就是海啸之后,人们纷纷传说,见到疯婆婆是不祥的征兆,会有不好的事发生。chūn迟倒不厌烦她,因她人虽疯癫却并不邋遢,疯癫之后安静下来,神情哀凉矜傲,倒似中国大户人家走出来的千金小姐。chūn迟先前也只在与旁人同行时看到她二三次,从未像现在这样,单独,面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