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鸟_张悦然【完结】(9)
chūn迟伏在残缺的墙垣上,等他回来。横亘在眼前的,就是那片肇事的大海。黯淡的天光下,只有几个当地的小孩,用糙huáng的小脚抚弄着它的皱纹。有些事情,chūn迟越来越想不清。这个大胡子的男子,是人,说马来语,似乎还是个首领,他怎么能是她从前的爱人呢?在失去记忆之前,他们有过怎样的故事呢?
骆驼是很好的猎人,在短短的时间里已经猎到几只麻雀和乌鸦。他还带回两只椰子和一根用棕榈树叶子做成的长管。
他从那种叫做“达马”的树上采集了一小撮树脂。将树脂装入棕榈叶的长管中,点燃,就成了火把。他接连做了三支,插入石缝中,将这残破的小屋照亮了。
他又生起篝火,将那些鸟穿在木签上,放在火上烤。那些鸟儿都太瘦,没有一丝油水,烤过之后就像焦黑的枯枝,样子很恐怖。因为太饿,chūn迟从他的手中接过一串,便吃了起来。可它们实在太硬了,chūn迟缓慢地咀嚼着。
他们看着彼此,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骆驼先开口说:
“你完全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chūn迟勉qiáng可以明白他的意思,抱歉地点点头。她多么不想看到他失望。她已经不知不觉走上了一个被动的低卑的位置,小心翼翼地辨察他的喜怒。
“你可以和我说些从前的事吗……我会努力让自己记起来的。”chūn迟说。
但他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一样,只是坐在吊chuáng上,咯吱咯吱地嚼着食物。她知道他在生气,不敢再说话。chūn迟觉得自己的处境糟透了,如果一直都不能记起从前的事,骆驼迟早会将她赶走。
骆驼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安,向她坐的位置挪过来。他的气息犹如忽然萌发的种子,在她的身旁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他猛然抓起她的手,将她拉到身前,指着她脖子上的一根粗硬的huáng铜颈链说:“这个呢,这个你还记得吗?”
chūn迟茫然地摇摇头:“我不记得了……只是听难民营的嬷嬷说,他们在海岸边发现我时,这根链子就紧紧地缠在我的脖子上。”
chūn迟说完,抬起头,看看男人的表情,她猜想这应当是他送给自己的,于是又说:
“他们说,这一定是很不想失去的东西,为了保住它,才一圈圈缠在脖子上。”
月光从掀起的屋顶照进来,将这根乌蒙蒙的项链照得金光闪闪。此刻,连大海也变得很安静。只有它踢踢踏踏地在他们之间摇摆。铜链的最下端是一柄jīng致小巧的金质短刀,刀鞘上镶满了小颗的红色碎宝石。
骆驼伸出手,将刀鞘一把攥住,掂在掌心里。他从腰间挂着的布囊中掏出一根同样的铜链,上面也缀着一个一模一样的刀鞘,只是略大一些,同样的镀金色泽,同样镶着明亮的红宝石。这一对短刀,犹如破碎的铜镜重新聚在了一起。她仿佛看到一片片往事的倒影,在溢满辉光、布满划痕的金铜表面摇曳。chūn迟一阵惊喜:原来它们还是成双成对的呢,一男一女。
男人用衣角将那把小的擦拭了一遍,说:
“它被你弄脏了,一点也不亮。”
与男人那只稍大些的刀鞘相比,她这只的确黯淡无光,陈旧许多。
“唔,是被海水弄成这样的。”chūn迟慌忙说,并从他手中夺过那把小的刀鞘,用手指轻轻摩挲。她从未如此珍惜它。她甚至曾将它遗落在院子里,当时并不经意,也没有再去寻找,心想大概它早已不在那里了。是淙淙执意要替她去找寻,淙淙说,如果它是家人送的礼物,这样丢了多可惜。那天傍晚淙淙就拎着丢失的铜链从雨里回来,她将水淋淋的链子重新挂在chūn迟的胸前,笑着说:“你将来也许会很感激我的。”
这是从难民营离开后chūn迟第一次想起淙淙,她想起淙淙说那句话时宛如预言一般的口吻,心下凛然。
chūn迟将两只刀鞘并排放在眼前。它们像两只隔世重逢的小shòu,在她温热的掌心里相拥睡去。她合拢双手掌心,刀鞘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叮的声音——它们的魂儿大概是相携着逃逸到另外的世界了。
在那个令chūn迟无数次重温的夜晚,当两只刀鞘碰在一起的时候,她感动得几乎要落下眼泪来了。它们的相逢使她相信,流离失所的日子结束了,这幸福是以背叛淙淙为代价换取的。
可是骆驼,他是蹩脚的恋人,纵然是在这最初的动情的时刻。这时他们尚能没有隔膜地靠近。女孩眼中的泪光,信任和憧憬——在这趟疲惫的旅途中从未期许过这些。当他情不自禁地轻轻撩起女孩额前的头发、抚摸她饱满的额头时,骆驼才发现,自己对于这个脑中一片空白的女孩竟然如此好奇。他喜欢她的额头,很少会有女性有这样高的额头,光洁得好像一面铜镜。她的神情傲慢、倔qiáng,流露出对峙的锋芒,那些环绕在他周围的女人绝不会有这样的额头。
他将她的额发一丝丝拨开,不留一根在额头上。宛如没有瑕疵的碧玉,他抚摸着她的额头,像是找寻到了价值连城的宝贝。他素来喜欢令他意外的东西:行船时突如其来的bào风雨,敌人的偷袭,以及眼前这个灵气bī人的女子。
“你可以给我讲一点从前的事情吗?也许那会帮我更快地恢复记忆。”chūn迟打破了寂静,她兴致很高,迫切地想要知道往昔。
然而骆驼更喜欢她不说话的样子,她被他掌控着,像落在他袖子上的一只鹦鹉。他忽然动怒,一把抓住chūn迟的头发,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大吼道:“你真的不记得从前的事了吗?”
chūn迟拼命摇头。男人的手劲大极了,仿佛能将她的头皮撕裂。他们这样僵持很久,男人才渐渐平息下来。手终于慢慢松开,chūn迟才得喘息。这样bào烈的脾气,她从未见识过。她在难民营里遇到的有限几个男子,都显得萎顿而怯懦,也许是海啸将他们的魂魄掳去了,使她一度以为男人都是他们那样。而此刻在骆驼这里,她才领受到了真正的男人是什么样。头皮上的疼痛正在一点点散去,可是他的手仿佛还笼罩在她的头顶,随时可能将她再拎起来。她奇怪自己居然并不害怕他的坏脾气,相反的,她倒是觉得,也许他只对亲昵的人才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他们都安静地听着不远处的海làng声,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骆驼有些口渴,他将先前带回来的两只椰子拿过来,用刀在三分之一处用力一剖,圆型椰盖落下,里面盈满了水。骆驼将一只递给chūn迟。
虽说椰子在这里很常见,可是在难民营的这段时间里她却从未吃过。当椰子被剖开的时候,chūn迟觉得这香味很熟悉,她莫名感到一阵欢快。她接过骆驼递过来的椰子,啜了一口,觉得沁凉无比,好像忽然清醒了许多,先前的哀怨登时散去。她抑着欢喜,对骆驼说:“这椰子的味道非常熟悉,我想,我以前一定很喜欢它。”
骆驼一口气喝完椰汁,目光炯炯地看着chūn迟,问:“想知道你从前还喜欢什么吗?”
一种预感的降临,使chūn迟变得僵直,手一抖,椰汁四溅。在那一瞬间她听不见了澎湃的海cháo,因为骆驼那埋伏在乱草从中的神秘的嘴巴已经贴住了她的耳朵。
他决心完全掌控她,将这只十分喜欢的鹦鹉塞进他的袖子里。
chūn迟尖叫着。但很快她的嘴巴也掉进他的灌木丛里。他一寸寸贴近她。肌肤相触,这如玉器般铮铮的碰撞声是最轻柔的呼唤,拨开一层层云雾缭绕,回声直抵身体的最深处。
她一面抵抗着男人的闯入,一面却又渴望他像闪电一样劈过来,穿入她黑暗的身体,照亮它,也让她得以看清自己,看清那些被蒙蔽的往事。那种感觉,就像她在守一座城,城墙高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城中究竟是什么样的。有一天终于有人来攻城了,她阻挡着,却又希望他们攻陷。她渴望千军万马犹如洪水般闯入城门,将这座城填满,使它不再空寂。
他将他的坚挺插入她的惊讶里。板结的土地开始松动、崩裂,再一点点变得湿润、柔软起来。泥土贪婪地包裹住那棵探进来的植物,植物得到鼓励,迅速长出根须,它所触碰到的每一颗沙砾都颤抖起来。
她为自己这战栗的快乐感到羞耻。
踢翻的椰子降下一阵清凉的小雨,却远不能浇灭此刻灼灼燃烧的欲望。在她落下眼泪之前,他已潜进那荒废已久的冰冷的地窖。
他们的共处只有七日。
那些日子因为单调而分明,留在chūn迟的脑海里,许多年后还是那样清晰。他与她做爱,去海边抬尸体,捉鸟禽和野兔烤着吃。这样的生活最原始,也最充实。
每一夜,他在她的身上巧取豪夺,她纵容着这个男人涨满她的身体和头脑。chūn迟觉得,她好像是为了这个男人而生的。他们只有一间简陋至极、建在残垣断壁之上的房子。第三天,他用茅草搭造了一个房顶,但海风还是能从四面chuī进来,夜晚涨cháo时尤其冷。他们睡在那张摇摆不定的吊chuáng上。她须得缩起身子,躺在男人的身体上面,吊chuáng方能平稳。他们面对着面,睡熟后的男人鼻息深重,鼾声起伏。午夜她忽然醒过来,感觉自己好像是伏在瞬息万变的大海上。她非常喜欢吊chuáng,再没有一张chuáng像吊chuáng一样,可以使两人贴得这样紧,身体与身体相吸,宛如同在一只子宫里。
清晨时chūn迟被冻醒。她将脸塞进他的颈窝里,抚摸他发烫的身体,很快又暖和过来。这时的大海是最宁静的,残破的墙垣上停着几只蓝色的翠鸟,羽毛艳丽,仿佛是身后的大海浸濯出来的。海啸之后,它们寂寞了许多,很少能在岸边看到鲜活的人类。此刻,它们正注视着这一对缠裹在一起的肉体,懵懂又深情。火把已经熄灭,周围留下几缕余烬,是温暖的、熟透的,是人间烟火的气息。
在最初的几日,chūn迟清晨醒来亦不敢动,生怕将骆驼弄醒。但后来她发现,骆驼睡熟后,就是发生海啸恐怕他也不会醒过来。清晨再醒来时,她便从他的身上起来,去小解,去海边走一会儿,她甚至还在不远处的森林里找到了一脉清澈的泉水。她一捧捧接住泉水,冲洗身体。她觉察到自己微小的变化:皮肤十分致密,却又格外柔软。
她闭上眼睛,用手指轻轻掠过肌肤,他留下的气息就像火种般被再度点燃。手指驱着火焰,沿着小腹一直向下移动。她终于触到了那块烟霭缭绕的地方。它一直在发烫,火种落在这里,腾起一串光焰,迅速将它染红了,宛若天边的一块火烧云。
这样的清洗反而使他的气息更浓郁了,仿佛就此留存下来。
她做好这些后,就走回他们的海边小屋去。有时顺道带回几株紫色的万带兰。那些长在大树较矮的树枝上的小花,带着绚丽的深紫色斑点,它们奇特的花柄是下垂的,有时候末端几乎碰到了地面上,仿佛就在那里等着人来采摘。
骆驼还没有醒。他的鼾声小了一些,也许正在清晨的最后一个梦里穿行。chūn迟走近他,为他抚平蹙着的眉——看来这个梦并不轻松。他睡着的样子很苍老,与醒时截然不同。白日里,他看起来充满力量,用之不竭。可是此刻她看着他,他睡得太久,脸孔已经塌陷,充满一种毁朽的气息。她抚摸过去的时候,觉得他好像蒙在厚厚的蛛丝里,就像一把收起来的伞皱皱巴巴地躺在那里,带着雨天发霉的气息,令人感到窒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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