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鞋_张悦然【完结】(5)

2019-02-23  作者|标签:张悦然



这是女孩第一次开口向男人索要什么。这是她第一次向男人提出要求。在此之前她一直是一副对一切都感到无所谓的态度。所以男人应该感到很开心,因为女孩终于对他有所要求,而他对于女孩,并不是毫无用处的。所以他理应答应女孩。可是时间不对,这个时间他的心里正十分难受。他觉得这照相机像是一个有魔法的盒子,从它的里面放出了可怕的邪恶的魔鬼,而女孩被这魔鬼诱惑了,她越来越走向一条背离他的道路,他根本无法抓住她。所以他说:

你不是已经有一个了吗?并且你对它已经过分着迷了,你不觉得吗?

女孩愣了一下,冷冷地一笑。女孩一定没有想到男人会拒绝她的要求。她被宠溺惯了,什么都不用开口就可以得到。她以为自己一旦开口,更是什么都可以达到。可是男人却拒绝了她。她并没有继续央求,她再也不说话。男人忽然有点懊悔,他觉得他不应该拒绝她的,他怎么能拒绝她呢。可是这个时候女孩已经站了起来,离开了桌子。他们一个晚上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不过女孩看起来亦没有什么反常,她仍是洗她的照片,晾起来,洗澡等等。

第二日女孩照常去上学。男人一直看着她在自己的身前走来走去,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第二天晚上女孩没有回家。男人从晚饭时间开始等,终于等到了不耐烦的时刻。于是他出去寻她。可是他完全不认识她平日里结jiāo的朋友,他去了空dàngdàng的学校,却一个人也看不到了。他只好沿着她放学回家的路漫无目的地找。他找了海边,找了附近卖照相器材的商店,找了超级市场,便利店,饭馆……可是他都不能找到她。所有的商店都关门了,他黯然地回到家中。这是她第一次夜不归宿,他不断地埋怨自己,如果自己同意了她的要求,那么就一定不会这样。他从没有这样后悔。

他一夜未睡,坐在客厅里,听着外面的动静。他希望忽然间有她上楼的脚步,然后是她旋开门的声音。可是已经是午夜,整幢楼里都是死寂的一片。

他一直这样坐了一夜。

第二天天亮了她仍未回来。他又开始出门寻她。他去了学校找她,得知她已经两天没去了。他更加焦灼,询问同学。似乎女孩平日里和同班的同学关系都十分寡淡,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向。他在中午的时候返回家。他拧开门的时候,发现门已经打开了,他连忙进去,——她已经在家了。

他走到她的面前。她正在吃一碟昨天剩下的冷饭,大口大口地把已经gān掉的米粒送进嘴里。他忽然那么心疼,他猜测她应该两天都没有吃东西了,只是为了和自己怄气。他走去厨房,很快地炒了一碟碎玉米,做了一个鱼汤端出来。他把这些端到她的面前。她看见了就立刻吃起来,看起来是饿坏了。她不解释什么。他亦不问。他心中已觉得宽慰,只要她回来,他觉得已是足够。她一个人喝光了所有的鱼汤,吃下了整碟玉米。然后她回房间去了。

他仍能够从大窗户里看到她。他惊讶地发现,她正从书包里掏出来的东西,是一个很大个头的照相机,他没有见过,不是从前的那一个。他惊了一下。他冲到她的房间:

你哪里来的这相机?

别人送的。

不能凭白要别人的东西。男人厉色地说。

不是凭白。我们做了jiāo换。女孩立刻反驳道。

你拿什么换?男人反问道。

我陪了他一天一夜。女孩回答,亦是淡定坦然。

你陪他做什么?男人愤怒了,吼道。

做爱。女孩毫无羞耻的颜色。

男人终于听到了这样一个答案。这也许是他最害怕的事情。害怕到他想也不去想。他总是回避这样的想法,因着担心自己首先受到伤害。可是却仍旧发生了。他的小艺术品,他的宝贝。他心中有着慢慢裂开的沟壑,他心碎地低声说:

你怎么这么贱?就值一个相机的钱吗?

女孩嘴角提了一下,慢悠悠地说:

你不是也一样吗?你从前做那些jiāo易的时候,可能还不值一个相机的钱呢。这没有什么可耻的,劳动所得,不是吗?

男人一时无话。他看着她,这不是一个15岁的女孩。他也许搞错了。他从领起她的手带着她走的那一刻起可能就错了。她其实是他的一面镜子。他在她这里看到了自己。这也许是为什么他第一见到她,就感到一种十分劲猛刺眼的光。因为她是他的镜子,她反she了他身上所有锋利的,尖锐的东西。

男人终于感到,自己一直怜惜这女孩其实是可怜他自己。他的冷血有时候让自己感到虚空,他无法和自己对话,和自己jiāo流,因为他是个刀枪不入的怪物。他找到了她,把她领进了自己的生活,这其实是找到了另外一个和他一样完全没有温度的人和自己对峙。他们就像两面墙壁一样,都这样冷森森地面对面耸立着,他可以通过她听到自己的回音。所以注定他无法进入她,无法伤害到她半分,因为她会把他施于的伤害都反回来。

他痛苦地摇摇头。他的女孩还站在他面前,她站得松松垮垮,重心都在一只脚上。整个身体是斜着的。这女孩自小就是孤儿。她没有父母亲教给她应该如何站。她就像放任的野草,肆意地疯长,毫无规则界定。不知道该如何做一个寻常女孩,这和他一样。可是他以为他可以给她很多东西,令她看起来像个正常女孩。眼下看来他还是失败了。

他带着严重的挫败感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可是当他听到她在隔壁的房间唱歌,他仍是无法做到不去看她。他看到她在一边唱歌一边摆弄她的新相机。她用它给自己拍照,不断地对着相机做出各种妩媚的姿态。噘起嘴,弄乱头发,瞪圆眼睛。然后她拿出了她柜子里的红鞋。那么多的红鞋。她把它们都放在地板上,排起来,像是一只一只捕获的鱼要放在炽烈的阳光下晾gān。她开始给它们拍照,然后穿上它们,给自己的脚拍照。她的表情很欢喜,不断地从那些鞋子之间跳来跳去。

男人倒头睡去,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她的歌声仍在,像是一种魅惑的歌剧背景,根本无法消去。

第六章

男人醒来的时候女孩已经不见了。他推门走进女孩的房间。地板上仍是堆满了鞋子,各种红色的鞋子,看过去像是一块令人眩晕的烟霞,迫近而来,令人窒息。房间里的一切都好像从前那样,除了女孩不在了,还有她妈妈的红鞋。她带着它走了。男人环视,看到写字台上有小纸条的留言。他拿起来读:

我去远一些的地方拍照了。我会告诉你我去了哪里,你来找我。

男人其实已经想到,女孩终是要离开。她就像他喂养的鸟儿,终于振翅飞翔。可是令他感到怅惘的是,她对他说,我会告诉你我去了哪里,你来找我。

你来找我,她说。这句话足以令他无限感动和企止。这至少令他相信鸟儿还是他的,只是出去玩耍,总还是要回来的。

男人叼上一根烟,坐在阳台上看早晨的太阳。他忽然像是被掏空了,他不需要给女孩准备早餐,不需要去买鱼和蔬菜。他也不会再透过大玻璃看到她,看到她换衣服,露出她那迷人的羽毛状伤疤。

接下来的时间男人进入死寂般的等待。这等待就像一种冬眠。他觉得自己渐渐超越了寻常人间的生活,几乎不出门,不见任何人。每天只是喝一些生水,煮家里储备的米吃,然后就是睡眠。他有着长长的睡眠,总是不断从一段睡眠跌入另一段睡眠。他开始觉得这是一种不好的预兆。因为梦里总是女孩小时候的模样,她摇摇摆摆地冲着他走过来,穿着她妈妈的大鞋子。她冲着他笑,那是她最本初的样子,像个微缩的jīng灵,瘦小的身体里包藏着一些无法参透的玄机。她似乎并不对于未来要发生的一切都很明了,有着那样的通透。又似乎什么亦不知道,只是这样这样对他bī近。他在梦里看着她,直至泪水涌出。

女孩寄回第一封信是半个月后。邮差笃笃地扣响了他家的门,看到一个满脸胡子茬的男人露出一只藏在蓬乱的头发里的忧郁的眼睛。他像是拿出了失而复得的无价之宝一样地从邮差手里接过信。他脸色苍白,手指还在颤抖,紧紧紧紧地抓住了那封信。

果然来自女孩。

女孩说,我被人绑架了,不过很平安。你带10万块钱来找我。我也不知道我在哪里,不过我照了照片,相信你能找到。

照片上是女孩带走的那双红鞋,红鞋挂在一棵夹竹桃的枝子上,背景上是大片微冷的紫红色的夹竹桃,非常繁盛。那种颜色他有些记忆,是女孩常常用来涂在指甲上的颜色,这样的红色比大红色要yīn翳,比紫色又温媚。她十分偏爱,喜欢把手脚上的指甲都涂成这样的颜色。

他抓着那张照片。那是他唯一的凭借。

女孩的来信把紧紧板结在他身上的冬天的冰完全撬碎了。他的冬眠结束。并且,他开始忙碌起来。他现在需要钱。他还需要找到那个满是夹竹桃的地方。在一个新的清晨到来的时候,他猛然拉开那个已经开始结蜘蛛网的抽屉。哗啦。那把枪在里面发出金属滑动的声音,它似乎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他拿起它。它慢慢地变得温热起来,因着吸纳了他的体温。

他常常想,杀手之所以无情是因为杀手需要驯养他的枪,把自己的一部分血热传给了枪,这是他必须jiāo付的。

他重新回到他的杀手公司。戴着墨镜的老板仍旧坐在豪华的沙发椅上,幽暗的房间里仍旧恭恭敬敬地供着神台。可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是,杀手已经老了,他在这里看到了许多替代他的少年。他们都如他的当年一般壮实神勇。然而他需要钱,他恳请得到一个重大的任务。他玩了几下枪,让那些人相信他仍是百发百中的杀手。

他最终还是获得了一个任务,于是他把自己关起来,开始练枪。与此同时他买了这座城市及其周边地方的地图。开始寻找那片夹竹桃林。他握枪的时候心中总有杂念,这很糟糕,他的手不断发抖。因为他惦念了她,他频繁地想起,她此刻是不是还好。她是不是有饭吃,她是不是可以睡在温暖的房间里,她可不可以如从前般的自由,为所欲为,她是不是跟其他男人在一起,她和他是不是此刻正在chuáng上睡觉。他最终还是会回到这个问题上,而这个问题一再伤害到他。他努力地集中jīng力,she击,那震落树叶的声音竟然开始令他自己发抖。

他最终还是杀了要杀的人。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一次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还要艰难。不过这些于他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最终他拿到了钱,这就足够了,不是吗。他握着钱,抓上地图去找照片上的地方。

男人打听到附近有个出名的山谷。山谷以漫山遍野的花朵以及险峻的地形闻名。那里有大片夹竹桃,最重要的是。于是男人前往。

第七章

男人找到女孩的时候,女孩正在一个小花园里晒夹竹桃。她手里捧着很多很多的花瓣,放在一个石臼里面,然后她捣碎它们。他在花园外面透过栅栏看她,她穿了一件他没见过的堇色无袖长裙,裙子是纱制,半透明质地,下摆镶着细碎的小贝壳。她的纤细的手臂从裙子中伸出来,用力地捣着花瓣。头发分别从两侧垂下来,随着她每个动作轻轻摇动。这一刻她看起来是十分恬淡的,他竟然有些不认识她了。就像她被驯服了,变得温顺如寻常居家的女子。他不唤她,只是看着她。她又拿起那些一只玻璃喷洒,把里面的清水混入石臼里。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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