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荷尔蒙_张悦然【完结】(10)

2019-02-23  作者|标签:张悦然



心疼了一下,就因为你这句轻描淡写的话。

每段关系渐入佳境时,我就有挥之不去的忧虑,一遍遍反省彼此的言行,最后就会变成恐慌。随着女孩上chuáng越来越容易,关系越来越容易建立,恐慌在我身上,就变得像流行感冒一样。时光流逝,甩掉我的,被我甩掉的,似乎都结了婚,或者有了更多的男友,有的还生出了小孩。有时她们来到上海,就想来拜访我。(这些年过去,我也算小有名气的文人。)她们通过邮件、电话的方式,重新介绍自己,请我出去见见。若我将她们一一拒绝,未免有点……尤其当我发现这点对我的前女友们意义重大的时候……见面之后,往往发现,我对她们并不熟悉。甚至对我来说是新的,有些新奇感觉。在埋单之前,她们都会面露悲伤,若有所失,接着,似乎为了回应这种为时已晚之感,只能把手搁到对方手上或者肩上。奇怪而伤感的性吸引力,仿佛是第一次一夜情。

也许我看起来表现得很自如?像是颇经历过些男女故事的,但那压根不是我想要的,我想感受到爱的力量,那让人敬畏,让人前所未有地懂得自己和自己在他人心中位置的力量。我只在她的眼中看到过。(为什么我提起她时你看起来如此兴致盎然?你说,你在倾听,并且试图,把自己想象成她。)我不止一次地想,假如我留下她,我们生活在一起,我会是什么样的人,生活又是怎样。(我究竟是否渴望安稳和同居生活?)

在她离婚之前,因为她的丈夫常常出差,她不时在我这里过夜。睡觉前,我们一起在附近散步。老法租界区域,一年四季都很美。有时我们去咖啡馆。她比你大胆,愿意被我牵着,走进那些明亮的地方,有时我会提一些当众接吻十分钟之类的小要求,她觉得很有趣,一一照办。我记得她喜欢说话,谈论一条新闻或是一本书或者一些新想法,配合一些手势,步履轻快。有一次我们似乎吵架了,她走快几步,这时我看到路边一个男人,已然上了年纪,停下脚步回望着她。她那心不在焉默默扭动着臀部的样子。我经过那男人,看到他的眼神里都是贪婪和急切,就紧赶几步,追上了她,把她占为己有了。

这里有个BUG,即便男人出差,也会打电话回家的吧?所以偷情的女人如果小心谨慎,是不会在外过夜的,一般都会在晚上十点多回去,乖乖等着那个该死的老公的电话,所以,你看看我问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我故意说这些的。我承认。

就像那次争吵,事实是,她一转身,打了辆车就回她自己家了。我站在马路边,看着那个侧面消失,一动不动站了很久。想把自己伪装成,对她的存在、自己的存在,毫无觉察。最后我毫不在意了,这才转身回家。

你究竟想要什么?你问我。

我想要家里有柔和的光线,有一个奶白的女人仿佛只为我活似的在我的屋子里来去,我想享受日子本身,相爱的时刻更长久些,还有,不想让过去回来。我也已经学会不再主动让过去回来找我麻烦。

你喜欢她什么?你喜欢我什么?

我喜欢她看起来纯洁无暇,又充满变数。你的身材没有她那么有女人味,但我喜欢你的大脑。所以你看,我会迷恋她,但我只会对你敞开内心,并且已经做好被你伤害的准备。



你不在乎他说什么。你知道联系你们之间的东西很简单。你们都是写作者,都属于敏感多情、听从本能,都对自己的生活有所感悟的同时有所利用。过去的经历不足称道,纯真也从来不是一种值得一提的美德。你想从他那里得到的,是爱,是性,还有故事。故事真让人jīng神振奋。

自从写下了故事的开头,你每天都会写上一点:

细说从童年开始。从他害怕的哥哥开始。哥哥一开始害怕父亲,只要父亲眉头一皱,谁都不敢继续吃饭。母亲也不敢开腔。哥哥十八岁时和父亲打了一架。自此只有哥哥打人。类似的场景发生过很多次,把他推倒,用手指重重地叉住他的脖子。母亲一点都不知道这些。也许她只能这么做。每个寒暑假都会发生。17岁时他跟着一个女孩去了她家,那是个周末,整个下午家里都只有他们俩。女孩要求他在她脱衣服的时候把眼睛闭上。他再次睁开眼后发现她变成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女人。他们互相打量对方。我漂不漂亮?女孩问。女孩知道她把他整个镇住了。女孩对自己非常满意,主动吻了他。事后他才知道,那早就已经是个真正的女人了。

当天下午晚些时候,他洗得gāngān净净的回了家,但他始终都兴奋莫名。晚饭时他仍旧平静不下来,没法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意识到哥哥盯着自己看,他抬头飞快地瞥了一眼,哥哥看着他,一边很慢很慢地嚼着食物,好像牙齿突然全都不再管用。那口饭菜终于被全部咽下去了。但是哥哥的手也突然到了他的面前,告诉我,你下午都去gān了些什么?接下来的重复是一部真正的默片。没有一个人吱声。

后来他在屋外坐了很久,不知道经历过刚才之后,他在父母眼中成了什么样的人。母亲在他身边走进走出,他仔细观察她,但她完全不动声色。最终他熬不过睡意,还是回了房间。他和哥哥住一个房间。

后来呢?发生了什么?你突然本能地认为,有些什么,如此切近,令人不安。他抽着烟,凝望着天花板,而你忍不住半坐起了身子,因为不想表现得太过热切,你将盯视的眼光投she到了他的胸口。他这时却感慨起时光飞逝来,语气显得平静、置之事外。你只好继续开口问道:那后来呢,你和你的初恋持续多久?

很多年,他回答,但是断断续续。他继续讲下去,继续描述那女孩儿,但你觉得,这个声音,只是留在了这个位置,已经不再是他自己的了。



我曾想过,把她引入我和你的生活,至少想象中这么做一次。(我似乎确定,这肯定不会导致我们分手。)于是,正所谓心想事成,这一场景确实就此发生。

在我生日这天,当我回到家,发现这两个刚刚认识的女人,坐在一张沙发上聊天。她们应该都是在等我吧?(看我到了,她们就不需要再聊天,要上chuáng去了,有些事儿,眼看就要发生了……)她们谁都没有想到开灯,我的出现,使房间里透进了更多走廊上的灯光。我希望我能潇洒、笔挺地出现在她们面前。你站了起来,拿起桌上的电热水壶,侧身从我身边挤进了厨房。而我,冲着她微笑。yīn影造成的错觉,使她看起来纤弱了一些。接下来就是一连串的陈词滥调:最近还好吗?工作怎样了?认识什么有趣的人了吗?在她回答第三个问题之前,你从厨房走出,朝我们走来。我们俩站在沙发边上,看着你举着一壶热水,一步步走近。

后来在餐馆的灯光下,我发现她真是焕然一新。她慢慢地吃喝,带着一丝兴奋而不安的微笑。你看起来真像头小鹿,你说,又赤luǒluǒ地加了一句,美丽的森林里的小鹿。她笑了。我打算列举一些近来刚上市的碟、书来凑趣儿,但其实没这个必要。因为很快,两个女人的话题转到了我身上(这迫使我不得不低下头吃东西,不去看任何一个人脸上的表情)。你为什么爱他?这是你的声音。他对自我的认识非常清楚,他有自省力,而我没有。你所谓的自省力是指经常怀疑自己怀疑别人?嗯,可你明白吗,他那种严肃认真对待自己的劲头,更像个小男孩。那你现在还爱他吗?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为了等待这个答案,我忍不住抬起头,做出斜睨着灯光的神情)。她开始自言自语。

你不觉得,很多时候,他不像传统意义上的那种男人,那种很有力量,很有侵略性的男人?但你看看,他就是能吸引到很多女人。你这样的,我这样的。至少我,会很想被这样一个柔软的男人所统治,所囚禁。她说话时撕着纸巾。而你,你一边点头,一边看着自己的碗。

这之后是一段沉默时间。

再之后,房间里的灯光重新亮起。我心情很好,我喜欢有你们做伴。完全不需要商量该怎么分配那张chuáng。不会有一个睡地板,或者三个并肩睡那样的场景。我们都知道,九点,是你必须离开,回自己丈夫身边的时间。她知道你会走,于是她站在窗口,等着。



哥哥还没有睡,表情凝重,似乎在专心致志地想着什么问题。他从他的chuáng边经过,贴着有yīn影的角落走。他想去自己的chuáng上睡觉,但是哥哥突然下了地,拦住他。哥哥飞快地脱了衣服,脱到全身赤luǒ。他再次承认,哥哥的身体比自己的看起来粗壮有力得多。有一瞬间,似乎只有灯影在晃动。他从未想过会这样。

在寂静的夜里,在自己熟悉的房间里,在有血缘关系的一个男人面前。故事为什么会很不一样?

他已经快把自己脱了个jīng光,但还穿着内裤。哥哥他赤luǒ着身体向chuáng走去,躺下时朝里挪了挪。然后,满不在乎地把头枕在双手上,随意打量着他。

过来。把灯关了。下午不是刚搞过,现在倒不好意思了?

他想是否能提出拒绝,回自己的chuáng上睡,但他不知怎么就明白,应该默默做完。

他侧身而卧,除了这三句话,谁都没再说话。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开始机械地加速,开始收紧,他闭上眼,抖动着腕部,快速、单摆运动,听到哥哥的喘息声,感到自己的心在跳,而手指,随着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变得,无动于衷。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失眠,哥哥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翻身,都折磨着他,他已经回到了自己chuáng上,但只敢仰天平躺着。他不想有任何动静。他只想一动不动。越来越热。在睡意的昏蒙里,他看到了下午房间里的女孩。看到她赤luǒ着站在他面前。在黑暗中女孩蹑手蹑脚地向他伏下身子。含住了他的。他感觉到她的呼吸,她的温润,也能感觉到自己的粗大。紧张感奇怪地消失了,他感到自身的无力,和与此而来的一阵放松。不动,就够了。装睡,任一个女人自由施为,任一个女人温柔地含住自己,是他此后一直热衷的chuáng上游戏。但他始终记得,即使在最兴奋的临界点,也尽可能地把呼吸控制得低浅平静,就像他仍和哥哥躺在一个房间一样。

那天晚上,以及接下来的几个晚上,你都窝在家里足不出户,你主动要求丈夫与你做爱。临睡前你们十指jiāo叉,醒来后惊讶地发现一整夜你都睡在丈夫的胳膊弯里。但是很可惜,你们的做爱没能让你大吃一惊刮目相看,仍然没有在他那里得到那种淹没性的快乐,那种此起彼伏的、几乎是丧失理性的兴奋。那种一瞬间想死的快感,你在丈夫那里从来没有体验过,尽管那个瞬间,只会持续不到十秒钟的时间。

你对自己承认了这一点后,第二天就给他打了电话。洗得gāngān净净,涂抹各种护肤品、化妆品,然后躺到他的chuáng上做爱,一直持续到晚上九点。出租车开上半个小时以后,你再度回到家,换上家居服,洗掉脸上的残妆,就仿佛从未离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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