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晚上,烟抽完了,本来应该是会立刻跑到楼下的超市去买,但是时间太晚了,而门锁被打开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又过分响,于是我在房间里踯躅,焦躁。突然想起来抽屉里面的一包烟。
我已经不记得那包烟在抽屉里放了有多久。大概是在我念大学的时候,有天回家时从包里面掉出来的烟,七星牌,还是刚刚开始抽烟时才会买的牌子。妈妈当时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我的这包烟,但是她也并没有直接来问我,只是把这包烟放在我抽屉里最醒目的位置,算是一种沉默的告知,我们的jiāo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这样沉默,无声。我为了表示抗议,以及假装坦dàng,也并没有再把这包烟藏起来,就这样让它原封不动地放在抽屉里,刚开始时,每次打开都会觉得触目惊心,时间长了以后竟然也就习惯了,好像它本就应该摆在那里。再后来不久,我就搬出去住了,于是那包烟就长久地在那里放了下去,里面还剩下大半包,再没有人动过。
现在再拿出一根,烟草好像都完全gān了,点燃以后,抽了一口,就被我从窗口扔出去了,停留在喉咙的烟味让我简直想要从此戒烟,于是一鼓作气地把整包烟都扔进了垃圾桶,其实打开抽屉,看不到这包烟,也并不会觉得有什么突兀。
当然无法继续写小说,也并不完全是因为烟,或者因为琐事,噪音,等等。可能是因为妈妈,我也不知道,但是这种困扰和焦躁确实让我分了心,我是说,在分手后,我并没有花太多的时间用来伤心,哭,或者与好友在一起。
喝酒只有过一次,与微微,还有微微的姐姐。我找了家日式的酒吧,我坐在她们俩中间,但是始终也没有说什么话,只是与微微的姐姐说着一点工作上的事情,她在一家杂志社工作,我曾在一段时间里给他们写文章,赚钱。当中烟抽完了,我去隔壁马路的拐角买烟,这条路其实一直都会走,但是在分手后再次走来,就觉得像是很久没有来过这里,或者以后将在很长时间里不会再来似的,产生一种恍惚感。
第59节:稀薄(3)
到凌晨一点的时候,我说要回家了,微微的姐姐突然看牢我问:"你现在还能够逃夜么?"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了一遍:"什么?"继而看到微微在旁边笑起来了。
微微说:"说什么呢,现在都已经几岁了!"
于是我们都笑起来,又一起走了一段路,路过了一片工地,这片工地已经造了大概四五年的,过去我与男朋友每次吃玩饭总要沿着这条路走一会,每次都会说,这里面到底是要造什么啊。现在却竟然突然造起来了,从外面看,原来是个立体停车场。微微哼着:今夜还chuī着风,想起你好温柔……她姐姐也跟着哼起来,我没有吱声,跟在她们的身后,裙摆撞着小腿,马路上有凌晨昏huáng的灯光,还有吃柴板馄饨的人,嗯,这是这段时间来我第一次感到,那么难过。
回到家里时,已经两点敲过,我小心翼翼地转钥匙,唯恐锁舌发出的喀哒声把妈妈惊醒,整个房间寂静无声,白天离开时被我乱扔在沙发上的衣服已经被叠好,桌上的碟子里摆了一只削好皮的猕猴桃。我坐下来小口小口吃着,微微发短消息过来说:"晚上你没有说什么话,心情很糟糕是吧。"我想了想回她:"嗯,小说总也写不好。"她便再也没有搭理我。
这只是个插曲,其实整天整天的,我都呆在家里,好像是知道那些询问迟早都要来的,而如果总是坐在电脑前,也像是一种借口,妈妈每次看到我坐在发白的电脑屏幕前面,就会轻轻把门掩上,并且说一句:"记得休息休息。"我也就不用再与她多说话了,而令人害怕的是吃晚饭的时间,妈妈就坐在我的对面,面前是清清淡淡几只小菜,我们不得不把电视机打开,让电视不断发出声音来,我总是很专心地看电视,而她背对着电视,不得不经常扭过头去看屏幕,也看得很专心的样子。
晚饭后妈妈照例去楼底下的河边散步,过去我偶尔回家吃饭时,她会叫我同去,我一次都没有去过,所以后来她就再不叫我。这天我突然在她穿鞋子的时候提出要一起去,我想跑会步,自从回家住后,离过去常去的健身房远了,我便再也没有去跑过步。她有点诧异,但是也没有说什么,就坐下来等我,我从衣柜里找出条念书时穿的短裤来换上,腰围都没有变化,但是照镜子的时候觉得好短,妈妈过去总是很讨厌这条裤子,说我穿在身上的时候半个屁股都露在外面,现在她却看看我说:"你穿成这样的也挺好看的,比你那些怪里怪气的衣服要好,你该把头发剪短的,你过去短头发,像个男孩子,也很好看。"
第60节:稀薄(4)
后来也并没有跑步,我们只是沿着河堤慢慢地走,河堤已经改造过了,好多次回家的时候妈妈都要我去窗口看对岸的灯火,不知道为什么,她对河堤改造这回事情很兴奋,现在她又说:"我们去河堤旁边走走,风景很好。"
这儿的垃圾码头早就拆掉了,河水竟然真的已经变成了gān净的墨绿色,夏天的树荫茂密,听到了很久都没有听到过的蝉鸣。小时候的暑假里,我总是在晚饭后与妈妈一起出来散步,我们走到几条街远的百货商店,看看路边摊,买两根彩色的头绳和几枚发卡,再走回家,回家后就是睡在躺椅上看录像带,台湾的言情剧,到换带子的时候,妈妈从锅里把煮着的玉米取出来,放在冷水里凉着。
现在这种亲密无间的记忆却让我感到恐惧,我们在河堤边停下来,对面就是妈妈觉得非常好看的灯火,其实只是些挂在树上的紫色小灯泡,一串一串,沿着河流连起来,倒是风很凉,把我们的头发都chuī乱了,为了让她高兴,我说:"这儿真好看啊。"
她说:"是啊,每天晚上我都在这儿站一会。"停顿了一会,她说:"你的书快写好了吧?"
我愣了愣,说:"快写好了。"
她又问:"这次你写什么?"
我含糊地说:"唉,我也说不清楚。"
她说:"你也很累吧。"
我假装没有听清楚,说:"什么?"
她说:"你也一定很累吧。"
我突然觉得很难过,很多话,都很想跟她说一说,但是我怕我哭出来,我觉得在此刻,再多说一句话,我就要哭出来了,所以我像过去一样沉默着,看着她每天都要看一会儿的风景。
周末,微微来我家里过夜,她是我的朋友里,妈妈唯一认识的一个,因为我们俩认识已经有十几年了,而之后所有的朋友,我都不再与妈妈提起,对于后来那八年的生活,她所知道的更是空白,所以,她每次看到微微都很高兴,就像是与我的生活又重新建立起了联系。但是每次她见到微微的开场白也都是一样的:"啊越来越漂亮了,上次我看到你的时候,你们都还是小姑娘嘛,你扎个很高的马尾辫,蹦蹦跳跳就跑过来了。"微微朝我眨眨眼睛,我们就直接躲进了房间里。
她刚刚从纹身师那儿回来,腰间又添了个图案,新鲜的,还覆着保鲜膜,着急问我要了睡裙换上,说腰里那块皮都快被裤子磨肿了。我们俩穿着中学生时代的睡衣,盘腿坐在草席上,用勺子挖一只妈妈刚刚打开的冰西瓜,吃着吃着,觉得像是在十三岁的暑假,不由觉得很好笑。我想起在过chūn节的时候,我在家短暂地住过两天,半夜里还躲在厕所里与男朋友偷偷地打电话,我还对微微抱怨说,我发誓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再也不要这样偷偷摸摸了,不要活得总好像是十几岁。现在我还记得当时在冰凉的厕所里,我把窗户开大,抽一根烟,闻着外面硫磺的气味,那种恍惚感,而现在,也不再需要躲在厕所里面打电话了。
第61节:稀薄(5)
微微说:"本来想回家的,但是刚刚接到我妈打来的电话,说她做噩梦梦到我,躺在手术台上,我很痛苦,她拼命喊我的名字,但是喊不出声音,然后她就直接把自己给喊醒了。"
"嗯。"我认真地听她讲。
"她说她哭了,在她做这个梦的时候,我在纹身台上躺着。"
"真可怕。"
"这是第五个纹身了,我妈还一个都不知道。"
微微站起来把窗户打开,热气一下子扑进来,夏天的苏州河在快要下雨前,还是会泛起一股微弱的咸腥味,像很多年以前。她靠在窗框上拿出一根烟开始抽,刚刚点燃以后,又突然想到什么似地说:"要紧么。"我摇摇头,也从她那儿拿了一根烟,一看是红梅,就笑她抽中年人烟,她说这烟都是她爸爸给的,一给就一整条。
她问我:"你难过么?"
我说:"难过啊。"
她看看我:"那你怎么能够那么平静。"
我说:"因为我从没这么难过,撕心裂肺。"
她顿了顿说:"嗯。"
这时候我听到外面抽水马桶的声音,但是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没有惊慌失措,但是我也没有再抽烟,我拿着烟,看着门被打开,睡眼惺忪的妈妈穿着睡衣,站在发白的日光灯下面。她惊讶地看着我,以及我手上的烟,完全是一种噩梦刚刚被惊醒的迷惘神情,张口结舌,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我们就这样互相看着,她的眼眶有点红,但是平日里她的眼眶也常常发红,她说是因为过敏。过了一会儿,她又转身走了,把门掩上前,她说了一句:"睡觉的时候,记得把窗关好。"
我突然觉得痛苦,随手就把窗户狠狠地砸上,吓到了微微,我们都把烟给掐了,关了灯,躺到了chuáng上,很久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我听到黑暗里,微微因为疼,嘶嘶地喘着气,我说:"很疼么?"
她说:"他妈的有的时候真不知道自己在gān嘛。"
又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妈妈年轻的时候也抽烟,后来怀上我了,就戒了,那时候我失恋,在厕所里抽烟,哭,我妈特别厉害,她就走过来,也不说什么,就坐在旁边,陪我抽了一根烟,然后我就好了,觉得失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听着,没有声音地,哭了起来。
第二天,微微趁着妈妈出门买菜的时候偷偷走了,她怕尴尬,临走的时候还说:"下次你妈再看到我,就不会再说什么,扎马尾辫的事情了。"她走后,家里空dàngdàng的,窗户开了很久,但是烟味却好像再也散不掉了似的。
第62节:稀薄(6)
我一直没有与妈妈说话,直到午饭后,她对我说:"去看看外婆吧,你很久没有去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