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伤痕,我们能治愈么
有一个叫《死亡实验》的电影,讲一次科学实验,找了二十个普通人,随机分成两个组,八个狱卒和十二个囚犯,来模拟一周的监狱生活。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嬉笑玩闹,后来狱卒开始使用权力维持秩序,随后就发展为滥用权力,私刑,发泄个人情绪,最后他们把组织实验的科学家也杀了。
这个电影根据广为人知的"斯坦福监狱实验"改编,是斯坦福大学的心理学教授菲利普津巴多(Phillip Zimbardo)在1971年组织的社会试验。它最终给志愿参加试验的学生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心理影响,并且因为场面失控的缘故,不得不在第六日的时候就叫停。很有意思的是,这件事情发生在美国,把它拍称电影的却是德国人。同样发生在美国六七十年代的的著名的真人教育试验Ron Jones试验,也被德国人拍成了电影《làngcháo》。在这个课堂实验中,教师Ron Jones让学生模拟一个极权政治的社会,由他本人当独裁领袖。最后也是发生了场面失控,学生完全被煽动起来的情况。德国人喜欢改编这些社会事件,也许是因为他们的文化中有一股"反思"的思cháo吧。
我们也会问自己,到底人是有多容易被环境所影响,人性的恶又是有多容易就泄露了出来,即使是在有了父母这一代人的前车之鉴以后,我们也怀疑,到底我们有多大的坚持,能够永远站在自己的立场上。
在我们小时候,念书的时候,大概总是多少会碰到过一个这样的老师,他就跟我们的父母一般年纪,甚至还比他们更年轻,他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对这个世界很不满似的,也对他所有的学生不满,他相信没有一个孩子是自觉听话的,于是他鼓励同学们互相揭发。于是我们被叫到了办公室里,笔笔直地站在他的办公桌边上,被bī问着,我们最好最好的那个朋友,最近有没有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有没有犯过错误。他qiáng调着,哪怕是最最小的错误,也要告诉他。于是我们开始犹豫,到底该怎么回答这样的问题,出卖好朋友的话,我们自己就会得到暂时的安全,可是我们也知道,这种安全是暂时的,所以我们在办公室里反复地想,其实根本不知道,到底怎么样才是对的,我们的立场又是在哪里。
第21节:我们不能偿还你们的青chūn(5)
不过在若gān年后,我们也会想,那个大家都碰到过的老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是那个时代遗留给他们的伤痕,他们曾经彼此揭发,反目成仇,划清界线,越战越勇,他们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或者他们根本没有想过这对与不对的问题,反正当时大家都是这样的,没有对和错,更没有反省。我们希望之后的孩子,在他们在童年和少年时代,不再遇见这样的老师,但是其实我们也不知道这个希望会不会真的彻底实现,恶在产生之后,或许就会代代蔓延。
这个问题有点令人害怕,如果真的站在某种qiáng大并且具有煽动性的力量前,我们仍然可能被诱导,并且释放自己身上的恶,有多少曾经站在老师办公桌前的我们,没有任何犹豫地说:我们的好朋友没有做任何错事。这个伤痕,我们并不知道能不能真的去治愈,因为治愈,需要过分巨大的爱与希望,以及很多很多的时间。
他们会有多孤独,我们会有多难过
现在每每想起父母,早就不是畏惧,亲密,抗拒,爱,这些词语了吧,更多的时候一定是难过。比如有一天突然收到母亲发过来的短消息说:唉,马上就要退休了,心里还真是感到有些失落。于是我们的心脏便立刻就抽搐了一下。
小的时候我们羡慕那些有兄弟姐妹的童年,因为那热闹,争吵,手足之情,现在我们依然羡慕那些有兄弟姐妹们的家庭,因为至少这样的家庭,会比我们这些独生子女的家庭更热闹些,哪怕是像《饮食男女》里这样的也是好的啊,我们的父母连准备一桌子菜等所有的小孩们回家吃饭的机会都没有,在他们赶上无数政策的人生中,他们恰巧也赶上了独生子女政策,他们现在一定也已经意识到,在经历了那么多坎坷,跌宕之后,到了歇一歇的时候,却也同时迎来了孤独。
有时候多希望我们也能够做些弥补,这种弥补并不是多回家看望他们,多给他们打打电话,多吃吃他们做的家常菜,在我们看来,这样的弥补完全是不够的,完全是假的。可是更多的,我们却做不了,我们没有办法使得时间倒流,没有办法在母亲年轻的时候陪她一起逛街,与她讨论衣服搭配,香水口红,他们那时候都还穿着一样颜色的的确良衬衫。我们没有办法告诉他们的事情太多了,总得来说,我们没有办法,把我们所经历的青chūn,以及时代中,最jīng彩的东西告诉他们,因为对他们来说,他们也只是听过就算了,他们无法再经历一次了,属于他们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第22节:我们不能偿还你们的青chūn(6)
我们现在当然也可以做很多事情,我们可以给他们更多的陪伴,可以给他们更多的钱,可以给他们更多的保证,可以像过去他们哄我们般,哄他们。但是令人难过的是,他们的心永远都是失落的,因为他们总是处于那个被他们所认为的,不公平的时代中,他们的青chūn已经一去不复返,对于他们来说,能够让他们得到安慰的,只时光倒流,而如今,不但这一切不可能实现,他们还需要去面对接下来,难以想象的,漫长的,孤独岁月。
我们想靠得他们更紧一些,以不管怎么样的方式,我们想站在他们的身边,这并不完全是因为孝心,而更多的是因为,我们对他们的理解,以及我们想给与他们的爱与支持,我们知道,亲密对于渐渐老去的他们来说是多么地重要。 所以这一席话,不管是谴责也罢,怨怼也罢,它归根结底,是一次我们希望跨越巨大的沟壑,贴近他们的努力。
第23节:地球太危险了(1)
她生育了我,可是她不能够把她的恐惧也遗传给我,这是不公平的,我不需要去接受这些。
地球太危险了
文/ 张丛
我与妈妈的最后一次出游是在几年前的夏天,我们一起去了青岛,跟料想的一样,整个过程里,我的妈妈始终都在抱怨,手里一直拿着一小罐酒jīng棉花,没有任何乐趣可言。这就是为什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抗拒与妈妈一起出游,甚至在出门前,我也始终在担心,接下来的那么多天朝夕相处,面面相觑,我们之间并没有像其他母女般的亲密感,我也很久没有与她睡在同一间房子里,所以心里的忐忑和局促让我自己都惊讶。现在想来,这次出游就好像是还了一次多年来的债,让我在剩下的很多时间里可以心里得到些平静--说起来,我终于是陪着妈妈出去玩了一次,陪她坐了她人生中的第一次飞机。
与妈妈一起出游,是一定要报名旅行团的,在这之前,我已经当过很多年的背包客,住过很多次的青年旅馆,自己攒了机票的钱飞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到欧洲,辗转挤在各种朋友的屋子里用最少的钱玩乐。
她都知道这些,可是因为这些事情从未在她眼前发生过,所以她就只当作不知道。对她来说,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太多艰难险阻,太多的欺骗,太多的bào力,太多的不可知因素,唯有旅行团是安全的,因为那是一个团体,妈妈习惯性地想与团体在一起。但是同时团体也让妈妈厌恶,她看不惯旅行团里的这个人那个人,从内心里来说,她讨厌与太多不认识的人呆在一起,寒暄、坐在一个饭桌上吃饭。
妈妈从进宾馆开始就把她的那一罐酒jīng棉花捏在手上--为了更舒适,我们已经报了很昂贵的团,住的也是非常好的宾馆,但是她始终坚持她的逻辑,那就是外面的东西是不可以用的,那些浆洗过的毛巾和浴衣她全部都不用,一定要自己把装在塑料袋里的洗漱用品拿出来,她觉得外面的东西很肮脏,她甚至不想用宾馆里的马桶,谁知道之前这里住着的是什么样的人,谁知道是谁用过这里的马桶和浴缸,她带着牙刷,杯子,数不清的纸巾,消毒药水,拖鞋,毛巾,睡衣,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刀枪不入。与她在一起住宾馆,我是绝对不能不穿睡衣就睡觉的,她觉得哪里都是脏的,包括chuáng单,明明白到刺眼,她还是觉得是种威胁。
接下来的几天,她都是在对外面世界的极度不信任中度过的。她的这种不信任其实一直都有,一直都存在于她的生活中,只不过她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已经行成了一种既定的秩序,长久以来都照着这样的秩序在运行,我便觉得见怪不怪。比如说,她是绝对不会去银行的ATM机上取钱的,她觉得机器不安全,哪怕是取很小额的钱,她也要跑到银行去,站在柜台前面才行;买东西的时候,她也是绝对不会刷卡的,她还一直跟我唠叨叫我也不要刷卡,她说,你根本不会知道,他们到底刷走了你多少钱;再或者,家里有三室一厅的房子,她却根本不愿意去请一个小时工来打扫卫生,她害怕家里有一个外人,一个陌生人,她觉得陌生人会威胁到她的安全,她说如果家里有一个小时工来打扫卫生,她也需要时时刻刻地盯着这个人,这只会让她更累。于是我根本就不敢告诉她,当我在外面租房子的时候,我把房子的钥匙都配给了小时工,无非是希望她在我不在家的时候才来打扫卫生,这样对我来说才不会是一种打扰。我对外面的世界过分信任,简直是妈妈的极反面。
而妈妈的这种不安全感,一旦脱离了她的生活环境,就被无限放大,她的所有警觉雷达都被打开,时刻处于一种警戒状态。每当导游带着我们去一个景点,若需要买票,妈妈一定反复琢磨,她担心的并非这个景点值得不值得去,而是导游是不是在骗我们的钱,所有社会yīn暗面的报道仿佛都存于她的心中,她就是一本活生生的安全手册,时刻提醒着那些我所根本看不到的危险。晚上的海鲜大排档更是想都不用去想,妈妈从来不会去那些看起来有点脏的地方吃饭,于是我们终于脱离了团体,我带着她在商业区的马路上游dàng,结果居然去吃了一家杭州菜,嗯,她只吃她吃过的东西,对于新鲜的,她所不知道的东西,她都觉得是危险的,她已经不愿意再去做尝试,那些能够让生活更轻松也更愉快的尝试,她全部不愿意去做。
第24节:地球太危险了(2)
我现在想起来,从我很小的时候起,妈妈就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任何有关这个世界的美好,她只是反复地提醒着我,这个世界是多么地危险、可怕。马路上任何搭讪的人都是不能理睬的,没有人是值得信任的,每个人都是为了自己而活着的,只有家里是安全的,只有父母是不会伤害我的。我很奇怪为什么她这样的教育,却能够养育出我这样的孩子,大概是因为那些恐惧是她的恐惧,而不是我的,我不知道在她年轻的时候,她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她从来也不跟我说起这一部分,这也是她的安全措施之一,她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文革是怎么样的,因为她觉得这不能说,她觉得对政治感兴趣是件很麻烦的事情。毕业后我去报社工作,她最担心的事情也是,不要跑任何与政治有关的条线,不要触碰到政治。我知道,在她的内心深处,始终有块yīn影,这个世界一定从某种程度上伤害过她,让她变成了现在的样子,畏首畏尾,像只蜗牛一样躲在自己所谓的安全堡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