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收鸟”,就不得不说那些蚕宝宝们。每年育蚕时每家都买好几张蚕纸,那上面挤满了黑色的小卵。等那些卵出来之后,就放不下了,然后就见爷爷奶奶把它们一个个放进顶筐里,转移到后山的柞树嫩叶上。蚕宝宝们就这样一点点长大,但有很多嘴贱的鸟儿会来啄食它们,所以叔叔做了很多“缩弓”在蚕山上,像机关一样,鸟一碰到就会被夹住,所以每天傍晚都要去“收鸟”。
而我养的这只老鹰,我奶奶也常常把它拴在菜园子里吓唬那些小jī。因为小jī总是喜欢去啄菜,人总跑过去赶太麻烦,把老鹰往地里一拴,那些jī刚一过去就被吓得屁滚尿流了。
长大后曾有很多人问我这只鹰的下落。实际上是,它在我8岁回城后不久,便丢了。是被人偷走了,还是终于回到了它所想去的森林之中了?我奶奶说她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我们那个村庄也就七八户人家,离集市也远,蔬菜粮食自己种,肉类也大多是自给自足。特别是过年的时候,按规矩是家家都要杀猪的。一头猪从开chūn儿喂到年尾,图的就是年底吃个肉不缺。一过小年(腊月二十三),就能听见大人们站在自家院子里互相喊话,有时候还是隔着一条河,说的差不多都是:你家什么时候杀?明儿早起!你家呢!我家那头最近掉膘哩!
猪不是谁都能杀的,每村都有一个“杀猪的”,也就是屠夫。杀猪要排队,要跟屠夫预约。先是在村里的打麦场上支口大铁锅,铁锅有多大呢,直径差不多有两米了吧?锅里烧上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滚着làng花。
排好号的人家一大早就把自家猪赶来,然后村里的叔伯们协力,把猪给捆上。捆住要捆好,不然猪急了也咬人。但捆的时候猪也太可怜人了,惨痛的样子就像是知道自己要奔赴刑场似的,一万个撕心裂肺。但小时候很奇怪,好像从没觉得这声音有多凄惨,因为小孩子们常常是在被窝里正赖chuáng,一听猪叫就兴奋得不得了。“杀猪了!杀猪了!”棉袄棉裤一套,灶房抄起个馍馍就直奔打麦场了。
小孩子兴奋啥呢?一个个挤在“杀猪的”旁边,为的却是那个猪膀胱!猪膀胱有什么好玩的?城里的孩子在这方面可就太孤陋寡闻了。拿到猪膀胱的小孩,会在一堆孩子的簇拥下,到河边挤掉猪膀胱里面散发着馊味的尿,然后从麦秸垛上抽一根麦管,插到膀胱口上往里面chuī气。使劲chuī使劲chuī,使出吃奶的劲头chuī,一直chuī得腮帮子通红、下巴骨散架,猪膀胱就被chuī成一个气球了。
这个气球和你在大街上买到的有什么不同?没什么不同。你的是橡胶做的,俺的是肉做的。
童年是个乌托邦(3)
关于禹三伟的故事,我一直犹豫要不要写。有些悲。但每一次回忆,想起这个男孩子,我还仍旧觉得怀念、温暖,也许还有一些欠疚吧。
我们村的学堂很小,就在打麦场的旁边,一所老房子,土打墙,前后各有两个小窗户。总共有三个年级,附近两三个村子的孩子,加起来不到二十人,而且都在一个教室里上课。其实除了这三个年级之外,还有个“半年级”,相当于城市里的学前班。
上课的时候老师讲完一个年级讲另一个年级,一会儿学数数儿,一会儿学加减乘除;一会儿念aoe,一会儿看图说话写作文……总之,老师把我安排进半年级没多久,我就把乘法口诀背得滚瓜烂熟了,后来他就让我读一年级了。
禹三伟则是笨一些,半年级上了两年,还一塌糊涂,问啥啥不会,老师说他这是“吊猪娃”,反正养不肥,吊着呗。
我那时候太神气,说起来还是个城里人,又养着一只老鹰,我奶奶还开了个小卖铺,有吃不完的糖,所以就很受大家拥戴。禹三伟也想拥戴我,但他总是脏兮兮的,鼻涕拖着,裤子掉着,头发像jī窝,还总没骨气的样子,所以我爱欺负他。
禹三伟家在邻村,他们村没有小卖部,他常常从家里偷了jī蛋,去我家小卖部换糖吃。有时候早上刚偷了,还没来得及换,就在课间被我追打的当儿,啪嚓一下掉地上。看着地上碎裂的jī蛋壳和一摊huáng,同学们嘻嘻笑,他就很无措,还害怕有人向他妈告状。
有时候我们一帮孩子会在打麦场上打着玩。禹三伟爱找我玩,但不知为何,这个男孩子总打不过我。我常常一个扫dàng腿,就把他扫翻了。听大人们说,我那时候也很乖的啊,但自己想起来,怎么那么凶悍,那么坏啊!
后来发生的事情是,有一天我们在河对面的树林子里玩,禹三伟上了树,因为那树上有一窝新生的喜鹊,他想掏了幼鸟回家养。我还记得那是一棵很高的鬼柳树,旁枝丛生,稍微歪斜,长在一块很大的青石板缝里。
禹三伟瘦,个子小,灵巧,爬树很厉害。爬到鸟窝处的时候我们大概只能看见他的屁股,然后看他从窝里掏了一只幼鸟在衣服兜里,大家就叫,这个说,我也要一只,那个说,我也要一只。禹三伟继续伸手掏鸟窝,这时候听见嘎嘎两声叫,母鸟回来了。母鸟看到有人伤害她的孩子,就使劲扑过来。我们在树下也看不清,只是叫他快下来。
所有的事情就是在这一瞬间发生的。禹三伟踩空了树枝,从高处掉下来了。
之所以悲,是因为这个孩子掉到石头上,摔到头了。流了很多血。可是,最近的医院,也要走十里的山路。
后来听大人们说,禹三伟的母亲抱着她走到半路,就已经断气了。但她还是把他抱到了医院。然后又把他抱了回来。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天放学时她的母亲都来学堂,拎着他的huáng挎包在打麦场上喊:三伟!三伟!回家了,孩子,回家了,我的娃……”每次路过,我都忍不住在她旁边站立,心里觉得涨涨的,老想掉眼泪。但村里人都说她疯了,大人们呵斥我,不要我再靠近她。
而我后来知道,禹三伟其实是抱养的。他妈妈,并不是亲妈妈。
写到这里,忽然又有些想掉泪。童年的伙伴在那个年纪永远地消失,生命对于他来说只有八年。而许多年后,我成为一个成年女子,并且生活在远离那个山村的繁华的城市里,而他,永远都是一个孩子,永远都在那片山野。
或许,对于我来说,每一次怀念,都是一次回归。
寻物(1)
译者的话:
我所知道的角田光代,以《幸福的游戏》获海燕新人奖出道,除了是2005年的直木奖得主(《对岸的她》),还拥获各种文学奖项。光环之下,让我印象深刻的却是她在短篇集《摇滚妈妈》前言中的话。她一直想创作出色的短篇,并觉得如果写了特别好的短篇,那种喜悦是最好的奖赏。
短篇不被出版人看好,是全世界的现实。用大长篇来抓销量,也是简单明白的做法。
纵然如此,热爱短篇的角田仍在不断书写着长篇之外的短作品。她的文风和大多数日本女作家有所区别,细致却不纤细,常透过女主人公的视线来呈现让人轻叹的世间相。如《摇滚妈妈》中,未婚先孕的女孩回到自己长大的海港小镇,镇上的人们众说纷纭,女孩的妈妈一言不发,却突然开始在家练习架子鼓,仿佛其千言万语都凝固在激烈的鼓声之中。
角田光代的这篇《寻物》也带有其一贯的鲜明风格。女儿,母亲,外婆。三代女性的性格与生活凝固在简短的场景和对话中。偶然读到之后,我在博客写过一篇简介,其中提到:如果说长篇如同大餐,我其实更爱如同一道道下酒菜的短篇。好的短篇,确实是可遇不可求,无论作为读者,还是作者。
就这样,偶然遇见,倏然心动,并因《鲤》而有机会把它翻译出来分享。也希望大家喜欢这个故事。
那天的事我记得很清楚。我当时中学二年级。
从学校回来时,坐在餐桌旁的妈妈正在哭泣。我心想,咦,我从未见过哭泣的妈妈。
老太太呀,已经不行了。已经不行了呢。妈妈一边哭泣,一边对木然站立在当场的我说道。老太太指的是妈妈的妈妈。是说她就要死了吗?我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口。我觉得若是说了会让妈妈哭得更加厉害。
外婆是在几周前住院的。在四人间最里面的chuáng位。如果坐在chuáng边,能看见极其广阔的天空。
从见到哭泣的妈妈的第二天开始,我每天前往医院。基本是从学校回家时过去,有时候逃了课去医院。尽管外婆看起来不像是马上要死的人,但妈妈说的话一定是对的吧,即便在探视时间以外去病房,护士们也不曾责备我。
如果在午后早些时间到医院,妈妈也罢姨妈们也罢都没有来,外婆一个人躺在chuáng上。她有时看电视,有时和邻chuáng的人聊得正酣,一见到我,便毫无兴致地说声“哦,你来了”,紧接着便吩咐事情。
去买软包装的葡萄汁。买登有好多八卦的周刊。这个,给我扔到住院患者用的洗衣篓里。买三张明信片回来。
办完了事,我往摆在chuáng边的折叠椅落座,和外婆一起看看电视,翻翻刊有八卦报道的杂志,如果外婆睡着了,我就在那里写作业,或是眺望窗外一望无垠的天空。
寻物(2)
“哎,羊子,我想找本书。”
有一次,外婆这样说道。
“行啊,什么书?我去买。”
“楼下的小卖部可没有。我猜得去大书店才行。”
“明白了。明天下课后去看看,什么名字的书?”
外婆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从摆在chuáng侧的桌子抽屉里拿出纸和笔,戴上眼镜,在上面写了些字。我看向她递过来的便条,那上面潦草地写着我不知道的名字,以及我不知道的标题。
“咦,没听过呢,这样的书。”我说。
“你呀,什么都不知道,你听过的书反而比较少吧。”
外婆说道。她就是这样说话的人。
“出版社是哪一家?”
“这个嘛,你问书店的人就知道了。”
“好的。我找找看。”
我把便条放入短裙的口袋,外婆向我招了招手。她从chuáng上探出身子,凑近我的耳朵。
“这件事谁也别告诉,不管是你妈妈还是姨妈。你一个人去找。”
外婆的呼吸有着不可思议的气味。若被问到是好闻还是难闻的气味,那么是后者,那属于我未曾闻过的种类。当我闻到那味道,不知怎的,想起了哭泣的妈妈。
根据外婆的话,第二天,我带着便条去了大型书店。当时还没有电脑这玩意儿,店员啪啦啪啦地翻阅着厚厚的本子帮我查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