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说了这番话,把氧气面罩放到嘴巴上。她让熊布偶躺在自己的旁边,闭上了眼。和熊并排睡着的外婆看起来像个年幼的孩子。
寻物(5)
外婆在第二年死了。像睡着一般地死了。她从圣诞节起一直让其睡在旁边的熊布偶被放入了外婆的棺材。它和外婆一同变成了烟,升上天空。
就这样,我终于没能找到书。
守灵的夜晚也罢,追悼会那一天也罢,我都没有哭。即便外婆已经彻底死去,我也没法相信她死了。我知道亲戚中有人看到不哭的我而说了些什么。说什么那样每天去医院,却一滴眼泪也没洒,真是个坚qiáng的孩子。
我不是什么坚qiáng。我只是不相信外婆死了的事实。因为,我还没找到那本书呢。因为外婆说过,只要我没找着,她就死不了。
于是,在那之后我也仍然继续找那本书。学校一放学,我就乘电车前往陌生的城镇,在没下过车的车站下车搜寻书店或旧书店。如此一来,朋友大为减少。因为我既不参加课外活动,也不加入放学后的闲谈。纵然如此,我无法放弃寻找。
一直没找到书的状态下,我升上了初三。
那是一个chūn天的夜晚。从我的房间的窗户仅仅能够瞥见一点儿路旁种植的樱花。在街灯的照耀下,花瓣是凝滞不动的白。我的备考温习做得厌了,半看不看地眺望樱花,这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一惊,转过头去,只见外婆站在那儿,不由得更是一惊。我吓得惊叫了一声“咿呀”。
“喊什么咿呀,真是的。书怎么样了?”
外婆以一如既往的口吻说道。她身上穿的不是在棺材里穿的白色和服,而是在我小的时候常穿的深绿色和服。外婆瞅着过于惊愕而说不出话来的我,无声地一笑。
“我说过的吧,你要是找不到,我就变成鬼来找你。找到了吗?”
我摇头。外婆叹息一声,坐在我的chuáng上。坐在chuáng上的幽灵。
“外婆,可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拼命地找那本书呢?”我说。
“还问什么为什么,因为想读啊。就只是这个。”
“外婆,成了幽灵的话,可以这里那里移动了对吧?你自己找怎么样呢?”
一旦可以如常对话,惊愕和恐怖之心都转瞬凋零。会感到幽灵可怕,肯定因为是陌生人。如果是认识的人,不管是幽灵还是妖怪,似乎都不可怕。
“我说啊,为什么我都成了幽灵,还得去书店窥看书架不可?那种麻烦不堪的事情是活着的人gān的。”
“或许如此,可是……”
外婆坐在chuáng上久久地凝视着窗外。我追寻她的视线末端,发现那是街灯照耀下的樱花。
“樱花真不错啊。”她惆怅地说。
“外婆,那个,死可怕吗?”
我下定决心问道。
外婆看向我,“可怕吗?”,她挺起了胸膛,“死本身没什么可怕。可怕的是想象死亡一事。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这样,比起发生的事,考虑事情要可怕好些倍。”
“这样的话,那个……”
我试图继续问下去时,外婆“唰”地站了起来。
“我要是说太多无用的话,会挨训的。要是被盯上了,就不能来你这里了。书就拜托你常挂心了。我还会来看看情况的。”
她留下这句话,打开窗户,颤巍巍地跨过窗台。我心里闪过一声“啊”,就在这时,外婆消失了。外婆消失的窗外,有着白的樱,和深蓝的夜空。
寻物(6)
外婆的突然访问一直持续到我升高三的时候。高中的三年确实发生了很多事。
喜欢上了同班同学。
告白。
开始jiāo往。
初吻。
一个月后,被甩了。
jiāo了一个名叫guī山宽子的朋友(guī山宽子时常帮我找书)。
成为应考生。
必须决定升学与否。
还有一件对我来说最大的事,爸妈分手了。
高三的暑假,我和妈妈迁进那时为止一直居住的家附近的公寓,爸爸则搬到了市中心。
在那发生了太多各种各样的事情的三年里,我一直在心里反复回想外婆的话。不管什么时候,比起发生的事,考虑事情更为可怕。我感到真是这样。比起被甩,想到可能被甩更可怕;比起实际和妈妈共同生活,我在思考爸妈分开后会怎样的时候感到更为害怕。发生的事,一旦已经发生,就不过是事情罢了。
夏天过去,染上应考色彩的下半学期开始了,缓缓进入秋天的时候,我拼命追赶着自己的每一天,把那本书的事给忘了一半。我不再为了找书前往陌生的城镇。和guī山宽子聊天的内容全都成了考试的事。
深夜,我在悄无声息的自己的房间里做备考温习,忽尔想到,说起来,这阵子外婆没有出现。外婆最后来到这个房间是在什么时候呢?是在爸爸离去之前,还是在我开始和妈妈生活之后?连这也想不起来。
我想,说不定,外婆的幽灵其实是我没能找到书的罪恶感所造出的幻想。我又想到,或是我不觉中变成了大人,已经只能看到眼睛所能目睹的东西。
新的一年又来了,那年的冬末,我考上了志愿的大学。外婆仍然没有出现,我也没找书,妈妈和我都开始习惯两个人的生活。外婆在记忆之中慢慢地沉淀下去。
那是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我为了找讲座的教材而走进大学旁边的书店,并感到有谁轻声呼唤我的名字。我停下脚步,转过头去。书店里有几个学生在朝着书架寻觅,但没有认识的脸。我想着是心理作用吗,将视线撤回的时候,平堆着的书的封面跃入眼帘。
那上面印着的标题和作者名,是我曾经多少天多少天不断寻找的,等我意识到这一点,过去了几秒钟。
“啊——”
写在便条上的外婆的字与那个书名在脑海中完好重叠的时候,我不假思索地叫出了声。我把书拿在手里,目不转睛地凝视封面。
“梦幻的散文终于重印”,书腰上写着这句话。我看向版权页,上面记载着母本的第一版是在昭和二十五年 。看来,这书到今年进入了重印的进程。
“就是这个。”
我把书抱在胸前,抬起脸,巡视整间书店。我以为外婆又会出现。这会儿找到了?你真是磨蹭啊。我将一边听她这样唠叨。
然而,探进午后阳光的书店里没有幽灵。也没有将出现的端倪。严肃模样的学生抱着一大摞书走向收银台,牵着手的情侣窥看向新书书架,作奇装打扮的女学生打量着艺术书的书架。玻璃窗外,与平时并无二致的日常在阳光照耀下行进着。
寻物(7)
大学毕业后,我在市中心的小书店找到一份工作。景气仍然如同余波般漂浮在世间,就业是卖方市场。同班同学大多进了大型广告公司或出版社。最初的薪水和打工差不多,在藉藉无名的书店工作的,就只有我一个。可我还是下定了决心。要在书店工作。而且,要在不那么大的,顾客的声音能抵达店员的书店里。
我很快将满三十岁。我所工作的书店历经了几次低落,好歹维持着营业。薪水依旧是比打工稍许qiáng点的程度,不过我成了客服主任(名片上写的是店主煞费苦心琢磨出来的不得了的头衔:book concierge 。为来店里找书的顾客寻找其目标书籍、调货、查询、寻找相关的书,这就是我的主要工作。
清楚地记得书名和作者名、出版社而来到书店的人意外的少。“我想要登有大量婚礼献辞的jiāo际用语书”,这算是好的,什么“其中有狗出现,最后是大家抱在一起哭的小说”,或是“我在找一本从前读过的绘本,把雨和雪缝进连衣裙里”,不时还有这样的要求:“我在女儿十二岁的时候和她分开了,想给如今二十岁的女儿送书,希望帮我选一下”。每到这时,我便驱动电脑和人脉,找出他们寻觅的书籍。
电脑。对,现在也有这样的东西。只要输入书名和作者名,也就知道了书籍是否绝版。对书店来说不算乐事,就连用电脑买书也能做到。外婆,你要是活得再久一些,或许就能把你那样费心寻找的书送上了呢。有时候,我这般想道。
外婆为什么寻找那本书,我认为自己懂了。大学时代,在翻印的版本到手之后,我每晚读那本书。那是在日本沉寂无名,在四十岁渡法后终于崭露头角,不到十年便离世的画家的逐日杂感般的书。在日本的日复一日,在法国的日复一日。幼年时所见的情景,早逝的母亲的印象,在法国第一次吃到的菜肴。
在这其中,有一篇名为《简餐小店的女孩》的简短散文。似乎是太平洋战争开始之前许久的故事。作者的寄宿舍的旁边,有一家极为寻常的简餐小店,这家店难吃得让人惊讶。尽管难吃,这家店不到十八岁的女儿不时在店里帮手。作者为了见到这个女孩,便总去难吃的简餐小店。
桃色的面颊,总是水蒙蒙的浅茶色的眸子,宛如有什么抱怨似的总是撅着的嘴,头发稀疏,因而麻花辫子如电线般细,她在空闲时无心哼哼的细微歌声,她与店主夫妇之间毫不造作的应对。
画家的文章,让阅读的我望见了清晰的光景。对这些一无所知,自己的青chūn在内部蕴藏得几近胀裂的女孩,那青chūn所呈现出的不可思议的美与安心感。朴拙的简餐小店家族那独特的温度。微暗而静谧的小店内部,将今后或许会发生的一切悲惨也罢暗淡也罢,都柔和然而固执地予以推拒。丝毫不会有所缺损的、仿佛永远在那里继续下去的瞬间的光景。这光景宛如将所见之物固定住的绘画一般,浮现于我的体内。
由此,我记了起来。这个简餐小店的女孩一定是外婆。外婆的双亲在她父亲亡故于战争之前,好像是在经营简餐小店。战后,外婆嫁到警官的家中,外婆的母亲关了简餐小店,在自己家里教人缝纫。我某个时候听说过这些。
我不知道外婆有没有读过这本昭和二十五年出版的散文集。或许她是在读了之后意识到写的是自己,又或者,是从别人那里听说了这事也说不定。不论如何,躺在医院的chuáng上,外婆一定是想要目睹仿佛绘画般被截取下来的年轻时代的自己。那是画家用活字所截下的永远存续的十来岁的自己与家人,还有家。
寻物(8)
在大学旁边的书店,我买了三本那书。一本供在妈妈家的佛龛,一本放在书架上,一本总是打开书页摆在桌上。外婆的幽灵依旧无影无踪,可她一定会对我说,gān得好。我想,若是有天国,她会在天国里,若是没有,她一定会在看得见樱花的我的chuáng前坐下,反复将她长久等待的书页翻阅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