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得好像跟你一起生活很久了。”我轻声地说,自己都觉得羞涩。
“刚刚我也有这种感觉。好像长久以来每天早晨我们都是这样度过的,你在一旁看书,我在这儿做早饭。”你翻动着锅铲,脸贴在你的背上,隔着厚厚的毛衣传来你的声音,听不真实,那只是错觉吧!我们突然安静了下来,锅子里的jī蛋在热油里滋滋响动,好像听得见你的心跳,或许是我吞咽口水的声音。一切声响都逐渐消融在炉火中。
吃完早饭坐在后院的藤椅上晒太阳,抽烟,一只松鼠从面前跑过,突然停住,两只前脚在地上拨弄着什么,原来是夹着一根小狗啃剩的骨头,高兴地抱着那骨头一溜烟跑了,“你看那松鼠好好玩!”我兴奋地叫着,你正在晾衣服,回头看我,“那只叫做威利,是我养的。”一听就知道你瞎掰的,可我也不管,看见松鼠我还是挺乐的,小时候我们屋后阿婆家的木瓜树长到我家二楼的窗前不远,有次我发现里面有只松鼠把木瓜咬空了在里头,好几天它都在那儿啃着那颗木瓜,之后木瓜掉下来了,只剩下个空壳,里面的果肉吃得一gān二净,不知道你的松鼠有没有这种本事。
你把衣服毛巾都晾好,拉长水管开水龙头帮花草树木浇水,早上九点钟,以前这时间我还在chuáng上睡着,好奇怪此时我jīng神真好,之前严重的时差睡饱这两天就好了。
“这里好安静。”我说。
“弄台电脑就适合让你写作。清慡、安静、独立,没有人会来打扰你。”你说,走到我身旁坐下,揽着我的肩膀,我就靠着你,懒洋洋地说话,难得温暖的早晨,更难得是我还jīng神饱满,靠着你,心情整个松弛,“我快瞌睡了,你说故事给我听。”我说,鼻子在你的手臂上蹭,*。
鲤上瘾 第二部分 桥上的孩子(7)
“你知道我最不会讲话。”你慡朗地笑了,你不知道,在前几天那个派对上认识你,就是你慡朗的笑声吸引了我,你还笑,真想把你推到地板上,把你剥光,吃了。
“为什么你那么会做菜?”我问,问答题总会吧!其实不应该说话,但这时的气氛,我们也太过亲密了,这样的距离我怕自己会沉醉。要你说点什么来分散我的注意力,否则我就会爱上你了。
“一个人生活久了,当然什么都会。”你说,大大的手放在我的膝盖上,揉搓着,轻抚着,“我国小一年级离开父母到远方去读书,住爷爷奶奶家,他们都忙,没时间理会我,我自己做饭吃,自己读书,上学,慢慢就会了啊!”你轻淡地说着,想来应该也是个孤单的孩子,没经过许多坎坷怎会成为现在的你,但你不说自己,要听我的故事,“以后有时间会慢慢告诉你我的事,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说。”我把头埋在你的胸前,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怎么会有很多时间?我不确定,再过几天我就要回台湾了,这一别,或许是永远了。
“其实我们早是旧识,在前来赴约的路上耽误了时间现在才相遇。”
“我们手里握有打开对方封闭心灵的钥匙,是用我们一生的坎坷打造的。”日后,在我离开后,你这样写着,在那些随时都可以取消的信件里。
或许是因为这些话才让我又飞到这儿。
两个月之后我又回到这屋子,你依然忙着给我做吃食,黑暗里,隐约传来你在厨房煮食的声响,饭菜的香味,不难想象那有多么可口,但我没有动作,动弹不得。时间回到久远久远以前,这儿到底是哪里?你是谁呢?我都弄不清楚了。
那天是除夕夜,她们没有年夜饭吃,爸妈也没有回家,三个孩子守着电视猛看,喧闹的综艺节目里人人看来都那么欢乐,孩子们望着电视仿佛这样就可以进入那节庆的喜乐中,女孩把炒饭弄煳了,没什么,再炒一盘就是,谁说过年就要吃火锅?煮火锅也不难,女孩心想,多买一些鱼肉蔬菜通通丢进锅里煮熟就行,电视开得镇天响,屋子里却安静得出奇,几乎听得见孩子们怦怦的心跳,有什么被期待着而不敢说出口。
弟弟总是天真地坚持要守岁,要姐姐如果他不小心睡着一定要记得喊醒他,女孩张望着外头,鞭pào声四下响起,她不知道过年到底有什么意义,那些欢乐团圆的景象不属于他们,但弟弟总是等待着有红包,“初三爸妈就回来了。”女孩安慰他,或许不是初三而是初四,谁知道呢?过年生意那么好怎么舍得休息,发点红包算什么,赚了大钱要买什么东西都有,爸妈只是没时间回家而已。除夕夜他们到底吃了什么?没印象,只记得爷爷奶奶来找,要他们一起到大伯家吃晚饭,但是他们怎么可以去那些轻视她父母的人家里吃饭?她厌恶这些可怕的亲戚,厌恶他们看似亲切的笑脸底下无法隐藏的敌意与轻蔑,她记得家里出事的时候,他们是如何地别过头去,如何地在往后的每一个可以逮到的机会里欺负年幼的弟妹,如何在她上学的街上小镇散布着关于她家的流言,如何用可怕的语句糟蹋她可怜的妈妈。
女孩总是搞不清楚时间顺序,妈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那个等不到爸妈回家的除夕夜到底是什么时候?哪一年的农历年爸妈要他们独自在家?哪一年他们一起到了复兴路的店里?哪一年他们在嘉义的大型夜市?搞不清楚了,国三搬到复兴路开了服饰店之后一切才都明朗清晰起来,从国小三年级到国三这几年发生许多混乱可怕的事,但好像自从搬到丰原,妈妈终于回家了,那些年的岁月被一笔抹去,杳无痕迹,无人可以对质,他们从来不谈起这些事,有时女孩怀疑那些事根本不曾发生。
鲤上瘾 第二部分 桥上的孩子(8)
他们确实欠下庞大债务,家里的物品也曾在一夜之间都被贴上封条,许多讨债的人上门,爷爷奶奶叔叔伯伯围着爸爸大声叫嚷,妈妈突然间不见人影,之后的事女孩记不清楚了,爸妈无论如何都会照顾他们的,怎么可能会把孩子忘在家里那么长的时间呢?或许只是因为女孩不能吃苦才会夸大了那些辛苦的日子,或许是女孩在摊子上客人稀少百无聊赖的时刻编造了痛苦的故事,在记忆中不断地把细节夸张重复,让苦难不断蔓延扩大逐渐变得无法忍受。女孩不知道,许多事她都不明白,她真希望一切都是虚构,一切只是她个人无谓的臆测。
女孩经常到村子竹林后面的小山坡去玩,山下有一个围绕着高大松树的大宅院,那是一栋三层楼的西洋建筑房子,院子里停放了一台黑色的大车子,里面住着什么人她不知道,隐约好像听过邻居大婶谈论那个神秘的、与世隔绝的屋子里住着一个“怪人”,说那怪人原本住在城里,不知什么缘故搬到乡下来,那人六十多岁也没有妻子儿女,那么大的宅院里只雇了一个哑巴婆子当佣人,大人都恐吓小孩子如果不乖就要送到那个怪人那儿去,有些小孩子听到“怪人来了”还会惊吓得大哭起来。
她曾经爬到树上偷看大宅院里的一切,看见那个哑巴婆子拿着扫把在院子扫落叶,几只jī子悠闲地啄食地上的米粒,没看见那怪人,几次被哑巴婆子发现她在树上曾经咿咿呀呀发出怪声朝她挥舞扫把,她吓得差点跌下来,连滚带爬地跑回家去。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想象着那个所谓的怪人,她似乎觉得自己可以跟那怪人一起生活,更觉得如果住到那屋子去不知有多好。
那天,不知是什么将她带到了那儿,她使劲地敲门,一个满头白发的长者打开门迎接她,这人神形瘦高脊背微驼,巨大的伤疤占据了半张脸,穿着gān净洁白的衣裤,看起来应该是个老人,但却没有老人的气味,应该是丑恶的面容却让女孩觉得亲近。
“妹妹怎么了?”那人说话,她开始哭了起来。
之后无数次她敲响那宅院的大门,推开,迎面而来的都是那温暖的怀抱。
她叫那人爷爷。
爷爷屋里有很多书本,有一架老旧的唱机和数不清的唱片,客厅里还有一台钢琴。宽敞的大客厅里有米褐色的长毛地毯,天花板垂下几层水晶珠子串起的大灯,有柔软的黑皮沙发,舒服的靠垫,院子里大榕树下懒洋洋躺着一只瞎眼的大láng犬。爷教她弹钢琴,给她讲故事,哑巴婆婆做的菜非常好吃。
经常,爷抽着烟斗,摊开满地的照相簿子一本一本说给她听,爷一定去过好多好多地方才能拍出那些厚厚的相片,婆婆会端来香热的牛奶,煨两个jī蛋,爷说女孩身子弱要多补充营养,一口一口喂给女孩吃,爷教女孩读书,弹琴,带她认识院子里的花草树木,给女孩听音乐。
爷的烟斗里吞吐出烟雾,烟草香四下弥漫,女孩光着身子趴在地毯上画图,爷的手指在她身上写字,大狗在一旁打呼噜,那时候女孩已经开始写故事了,她用爷爷给的笔记本书画着心里无法对人叙述的,女孩读书,爷爷读女孩写的故事,想着如何像书架上摆放的那些大书本里纪录的许多许多,有一天,女孩知道自己终究是要写下那些故事的人,好像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然而在那个真实里不存在的屋子,被一个传说中的怪人呵护着,女孩知道这里是她想要的真实,爷爷将世界隔绝在这屋子以外,女孩宁愿留在这与世隔绝的屋子。她自己的家庭就在不远处,但好像跟她没有关系,其实她应该回家做饭,然后照顾弟妹洗澡,如果是假日就该等着爸妈的车子一起去夜市,但她不想离开,假想着这时其实她可以从世界消失,没有她的存在家人依然继续存活,她想离开那个残酷的现实远一点,想做一个真正的小孩,如她想象中的孩子应该享有的童年,或者像普通人那样简单快乐地生活,她害怕回到那始终嘈杂凌乱的闹市,没完没了的营生,害怕回到那已经没有妈妈的屋子,必须扮演母亲的角色照顾年幼的弟妹,害怕看见辛苦操劳的父母,害怕自己因为她所不理解的悲剧而逐渐yīn暗扭曲的性格,害怕那无法停止的忙碌、吵杂纷乱,每一件事都让她痛苦。
鲤上瘾 第二部分 桥上的孩子(9)
像被人拯救了一般,在爷爷的屋子里,没有人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她暂时离开,那伤痛的真实离她非常遥远,
爷爷的声音听来非常温柔,无望而悲伤的时候,女孩经常悄悄溜到爷爷的屋子,一个小时,或者半个小时,那消失的瞬间,无人知晓她的行踪,那是她向上天偷来的短暂时光。
“你那时候真的到那个大屋子去了吗?”你突然问我。
那时我们吃完东西了,来不及收拾碗盘我们又回到chuáng铺里,断续地说话,无尽地缠绵,长久的分别让暖身的动作不断拉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