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舞(23)
如果不是尤里把罗琴科娃介绍给自己,那么齐耶夫的生活将会是平静的。他爱丢丢,爱齐小毛,爱老八杂,爱他们的家。可就在丁香花开的时候,尤里为了给罗琴科娃多找一份工作,把她带到了红莓西餐店,齐耶夫见着她的时候,眼睛仿佛被刺痛了,因为罗琴科娃分明就是一道雪亮的阳光。
黑龙江与俄罗斯接壤,近些年随着黑河、满洲里、绥芬河等口岸的开通,来哈尔滨做生意的俄罗斯商人多了起来。一些漂亮的俄罗斯小姐,在哈尔滨的很多高档酒楼为客人表演俄罗斯歌舞,以此赚钱。按尤里的说法,有些小姐暗中也是卖身的,与过去的舞女没什么两样。
尤里是在透笼街市场卖栗子时认识罗琴科娃的。她很喜欢吃糖炒栗子,每隔两三天,罗琴科娃就来了。虽然市场卖栗子的有好几家,但她只买尤里的。尤里明白,这个俄罗斯女孩主要是冲着他的二毛子血统来的。罗琴科娃成了尤里的老主顾后,有一次尤里收摊早,就一路走着跟她聊天。罗琴科娃说,她的家在圣彼得堡,父亲是一所大学的音乐系教授,母亲是眼科医生,她有三个姐妹。以前他们的日子过得还不错,可是俄罗斯解体后,父亲的薪水减少,母亲失业,一家人的生活便陷入窘境。她上大学时,听说她所学的专业来哈尔滨谋生会赚到钱,就选修了汉语。受父亲影响,她五岁时就开始学习小提琴了。尽管她毕业时小提琴的技艺和表现力让专业剧团的演奏员都为之叹服,但她还是没能找到工作。罗琴科娃来到了哈尔滨,在井街租了一套一室半的旧房子。她白天练琴、学汉语,晚上则去两家西餐店拉小提琴,直到夜深才归。她每天可以赚到四百元,一个月就是一万二,除去房租、水电煤气的费用,起码能剩八九千块钱,完全可以接济家里了。而她的父亲在大学,一个月拿到的薪水不过八九千卢布,还不到三千人民币呢。罗琴科娃跟尤里说这一切的时候,神情是欢快的,自豪的。她喜欢哈尔滨,尤其喜欢中央大街,每当她想家的时候,就会去那里走走,然后找家咖啡店,喝上一杯。等她再回到街上的时候,心里就塌实了,好像是回了趟圣彼得堡。
罗琴科娃每天工作四个小时,晚上六点到八点,她会在南岗的一家西餐店拉琴,结束后要立刻赶回道里,八点半到十点半,她会出现在松花江畔的另一家西餐厅。罗琴科娃很遗憾地对尤里说,她的两份工作都在晚上,要是能在白天谋到一份工作,那就更好了。尤里说,我有一个好朋友,是红莓西餐店的大厨,我领你去见见他,让他跟老板说说,看看中午时能不能去他们那里?吃西餐的人中午也不少啊。罗琴科娃并不抱很大的希望,她说,人们还是喜欢晚上听琴,琴声在夜色中才美啊。但尤里还是把罗琴科娃带到了红莓西餐店。
齐耶夫在哈尔滨的街头,无数次地看见过俄罗斯女郎,但他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可是他第一眼看见罗琴科娃,就像他初次见到丢丢一样,就被她的气质打动了。罗琴科娃中等个,偏瘦,白皮肤,灰蓝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浅huáng色的头发。她的五官给人一种飞扬的感觉,眼角、鼻子、唇角都微微翘着,看上去朝气蓬勃,俏皮动人。她刚刚二十三岁,就像一只刚摘下来的梨,似乎轻轻地用指甲划一下,就有甘甜的汁液流出来。齐耶夫跟老板讲了罗琴科娃的情况后,老板答应可以让她午间过来,先试用几天。罗琴科娃大喜过望,她像小鸟一样蹦起来,吻了尤里,又吻了齐耶夫。她说试用期她分文不取,只当练琴了。只用了一周的时间,罗琴科娃就用她温柔的琴声,在阳光最灿烂的时刻,征服了那些来红莓西餐店的顾客,使这个店正午的营业额直线上升,老板非常高兴,他让罗琴科娃每天中午来工作两小时,付给她一百元的报酬。虽然比别处少,但她每天可以享用免费午餐。
罗琴科娃每天十一点就背着琴来了。她来了后会先到员工休息室,换上裙装,再梳洗一番,然后就开始工作了。红莓西餐店不设包房,只是一个一百多平方米的大厅,放置着二十多张餐桌。由于厅里竖着六根银白色的大理石柱子,它们在有意无意间,等于把空间给区分开来了。罗琴科娃喜欢一边拉着琴,一边在这几根柱子间穿行,这时的她看上去就像一只在林间快活穿梭着的小鸟。到了午后一时,罗琴科娃收了琴,换下裙装后,会坐在临窗的一张餐桌前,叫她的午餐。她从不因为老板让她免费享用午餐而叫奢侈的菜,她一般只点一份红菜汤,一份面包配两片火腿;要么就是一杯咖啡配一小盘苏炸jī蛋卷。齐耶夫看不过去,有一次他出钱,特意为她做了一道红汁骨髓,说是她太瘦了,让她补补身子,罗琴科娃看着那道菜,泪珠“噗嗒、噗嗒”地落下来。
起舞(24)
丁香花快谢的时刻,有一天罗琴科娃结束工作,用过了午餐,见齐耶夫也忙完了店里的活儿,就约他去她租住的小屋坐坐。去的路上,齐耶夫说要给她买点水果或是鲜花,罗琴科娃咯咯笑着说,你帮我找了这份工作,你要是给我买一斤苹果,我就得给你买两斤呀;你要是给我买一枝花,就是让我给你买两枝呀!她这可爱的逻辑推理把齐耶夫逗笑了,打消了给她买礼物的念头。
齐耶夫进了罗琴科娃的小屋后,还没有来得及打量一眼屋子,罗琴科娃放下琴,就朝他扑过来,翘起脚,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吻他,把他吻得热血沸腾。如果说先前他是一块生硬的面团的话,那么罗琴科娃的吻就是酵母,把他发酵了,齐耶夫血流加快,呼吸急促。罗琴科娃把他引到chuáng前,脱掉衣服。齐耶夫拥抱着她光滑柔韧的身体的时候,感动得哭了。她的脸是那么的光洁,就像俄罗斯的白夜;她的腿是那么的灵动,如流淌在山谷间的河流。齐耶夫突然有了回家的感觉,他这些年所经受的委屈,在那个瞬间,涣然冰释。他俯在罗琴科娃身上,就像匍匐在故乡的大地上一样塌实。他从来没有那么忘情和持久地要过一个女人。那个午后,齐耶夫这团刚发酵起来的面团,被罗琴科娃那双年轻而活泼的手给揉搓得从未有过的蓬勃,罗琴科娃用她胸前的火,让他新鲜出炉,齐耶夫仿佛被熏烤成了一个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大列巴。
齐耶夫虽然爱恋罗琴科娃,可他也喜欢丢丢。每次与罗琴科娃有了那种事情,他午夜回家时,对妻子就有愧疚感,待她也就格外温存,所以丢丢并没有察觉到丈夫的情感生活发生了变化。可齐耶夫很快发现,罗琴科娃并不仅仅是和他在一起。有一天下午,齐耶夫想她想得厉害,就没有打招呼,径自去了她那里。待他敲开门后,发现里面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这让他很自卑,自己毕竟比罗琴科娃大二十多岁啊。小伙子离开后,齐耶夫觉得辛酸,就抱着罗琴科娃哭了。罗琴科娃坦白地告诉他,那个小伙子是出租车司机,每天晚上,他都会接送她往返于南岗与道里的西餐店,她喜欢他。齐耶夫痛心地说,你究竟喜欢哪个男人啊!罗琴科娃用无邪的眼神看着他,认真地说,有时我就喜欢一个,有时一个不喜欢,有时呢,又喜欢两个,就像现在!她的回答让齐耶夫哑口无言。也就是那次,齐耶夫跟罗琴科娃讲了自己的身世,想让她理解自己为什么那么依恋她。罗琴科娃笑了,她说一个人来到这个世上,就是要快乐的,你怎么来的还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快乐不就好吗?她还说,听她父亲讲,她祖父在五十年代也曾做为援建的专家来过哈尔滨,那时她爸爸才十一岁。中苏关系破裂后,她祖父返回苏联,从此就与妻子分开了。祖父郁郁寡欢,不久就离开了人世。家人都猜测他在哈尔滨爱上了一个姑娘,思念成疾。罗琴科娃跟齐耶夫开玩笑说,也许你就是我祖父的儿子呢!那我们就是亲戚了!她这番话让齐耶夫胆战心惊的。齐耶夫想,如果罗琴科娃的祖父真的就是母亲终身爱恋着的男人的话,他和罗琴科娃在一起,就是罪恶啊!齐耶夫忧心忡忡,他再也不能接触罗琴科娃的肉体,而且,他也受不了她的琴声。每当他在灶房听见西餐店里回dàng的琴声,就头痛欲裂。那天中午,他听着罗琴科娃的琴声,突然昏倒在灶台下。他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救护车里,罗琴科娃泪水涟涟地守护在他身边。齐耶夫知道自己病在哪里,救护车停下来后,他坚持着不进医院,而是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家。他在离开罗琴科娃的时候说,你的琴声像刀子一样,每天都在刺出我心中的血啊。罗琴科娃说,那我就不到你那里工作啦。
那天中午,昏倒后的齐耶夫回到家后,看到丢丢坐在水果架下怀中揽着书的慵懒姿态,他是多么想扑到她怀里哭上一场啊。他爱丢丢,爱这个无私的女人。当他从地窖中提着啤酒上来的时候,他多想跪在她面前,向她忏悔这一切,可他怕失去丢丢。他心乱如麻,去找尤里诉苦。尤里安慰他说,你没错误,罗琴科娃也没错误,错误的是上帝啊!
起舞(25)
罗琴科娃果然不来红莓西餐店了,没了她的琴声,齐耶夫虽然不头痛了,可是从此以后,他觉得正午是那么的黑暗。他连续多日步行上班,绕道去拜谒教堂,想抚平心中的创伤。可是每当他走到教堂的时候,耳畔就会回响起罗琴科娃的琴声。
丢丢将半月楼的材料整理出来,打印多份,提jiāo给了相关部门。一周后,几个部门组成了联合调查组,对半月楼进行考察。对于这栋位于老八杂中心的残楼,大多的人都认为它没有保留价值。有一个年龄很大的学者用不屑的眼光扫了一眼半月楼,又扫了一眼它的主人,用教训的口吻对丢丢说,一个旧时代的舞场,就是jì馆啊,这有什么历史价值呢?你在材料里反复提到一个叫蓝蜻蜓的舞女,说她多么爱国,多么恨日本人,我就不相信,一个舞女能有多高的情操!丢丢很生气,她说通过对老八杂的老人的调查,证实这家舞场确实有个叫蓝蜻蜓的舞女,她曾经用舞裙杀死过日本鬼子,日本人恨她,最后把她弄到细菌部队,做了活人实验材料了!学者说,哈尔滨的抗日史我无所不知,一个马市中的舞场,就是让人醉生梦死的地方。幸亏这样的地方少,不然还真亡了国了!要是半月楼不拆,什么传说都没有;它一倒,怎么就飞来这么一只蓝蜻蜓了呢?显然是杜撰!丢丢言辞激烈地回敬道,按你的说法,当年我党的那些地下工作者都是软骨头了?!学者被噎得瞪了丢丢一眼,不再说什么。
调查组的人在半月楼里上上下下地转来转去的时候,老八杂的住户聚集在门外,按照丢丢的安排,准备反映老八杂的动迁标准不合理的问题。丢丢想好了,如果半月楼不保,老八杂烟消云散,它也要谢幕得隆重些,不能这么草率,她要为老八杂的人争取到最大的利益。所以当一行人带着例行完公事的轻松表情走出半月楼,要打道回府的时候,才发现他们已经被悄悄包围了。调查组的成员构成包括开发商,他一看到半月楼外老八杂人那一张张被阳光bào晒得黑黢黢的脸,就有中了埋伏的感觉,一脸苦相,好像老八杂的人手中都握着一把小刀,要割他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