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与画册里的生活》作者:迟子建【完结】
音乐与画册里的生活
——和平随想曲
音乐流动的时候,静止的美国乡村画面就渐渐升起了炊烟.拉威尔的灵魂在一九三七年晚雨的空气中湿漉漉地复活."可憎的二十世纪."老妇人垂头坐在硬木藤椅里,她翻动画册的手指哆哆嗦嗦的,她的咕哝声同窗外的风景一样陈旧不堪."一九三七年,会死去一个追求音乐技术完美的人,可惜的二十世纪."老式电唱机将《西班牙狂想曲》的旋律送到老妇人心底,使她心底的湖水涟漪点点,而她膝上的画册已经走完了chūn夏秋冬.她诅咒二十世纪的时候,她的女仆正挎着菜篮子尘垢满面地把二十世纪末的消息带给她:"云字楼的玫瑰油糕涨价了.晒到院子中的米原想将虫子晒走,没成想米也连带着没了.""二十世纪的jian商和窃贼."老妇人咕哝了一声,盯着画面上的一间房子.她在想,这房子的主人是牙医还是牧师?"信箱里有两封信."女仆麻利地将玫瑰油糕放在蓝瓷盘中,然后用舌头舔了舔沾上了油渍的手指,将两封信送到老妇人面前."又不是一九三七年的信,"老妇人叹口长气说:"我不急着看."老妇人认定白房子里住着牧师.因为白房子门前的雪地上脚印纷乱,必定是许多人需要这地方才频繁地来.而牙医的门前应该只有牙医自己的脚印,这样小的镇子牙医会巡遍患者的."一九三七年年底,我从扬州逃往汾阳的路上,一个扛着镐头的农民碰掉了我的一颗门牙,我没有想到那年法国会死一个大音乐家.一九三七年以后的岁月,是黑暗的岁月,同时也是音乐的岁月."老妇人正在写一部回忆录,她写完这段话后心绪又纷乱如麻.她的一生充满了毁灭和幸福,恐惧与悲伤,她经历过战争、瘟疫、饥荒,有过情人、仇人,她的手指触摸过如膏的胭脂、闪光的银器和亮丽的丝绸,也触摸过荒草、尸骸、糟糠和犁铧.她无法把那些沉重的杂乱无章的记忆理出头绪.她的回忆录断断续续的,开始像是结束,时间顺序上也处处越轨.她刚动笔本意想叙述自己的出生和家庭背景,结果一落笔便是:"我确切觉得生命开始的时候是一九三七年,而这生命的结束也是在同一年,这年的年底我对着遍地尸骨哭泣生命的结束.那时候汾阳刚下过一场雪,少见的一场雪把我要描述的场景全部虚化了.我只记得那场雪中汾阳像个巨大的银锭.我走在这虚假的危险的银锭上冥想音乐时,却突然发现它在枪pào声中訇然碎裂,裂痕漫出血腥气.就在这种时刻,我诞生了."整整一个chūn天她都在重复地描述相似的感觉.风微妙地转热,她在白天时总把深蓝色的金丝绒窗帘拉上,以避免灼人的阳光投入房间."阳光使我不敢回忆."老妇人总是告诫女仆,"日落时才能拉开窗帘."女仆很忠诚,老妇人说什么,她都言听计从.除了买菜、洗衣、做饭、打扫房间,她把余下的时间都打发在摆纸牌上.逢到月底女仆清理各项费用而将余下的钱jiāo给老妇人时,她都说:"买纸牌去吧."平素,老妇人也在光线黯淡的屋子里接待一些来访者.领导、远房亲戚、她的崇拜者,大都是三两句话就打发了人家.她没有谈话的欲望.有时,女仆从街角的报摊买一份小报回来给她,说那上面有她的新闻.她只说一句"我的事只有我自己知道,他们胡说些什么",小报也就进了纸篓.
帮助她陷入回忆的,除了晦暗的天色和安静的氛围外,还有音乐和画册.音乐使往事有了重新行走的能力,而画册则使她的想象力无穷无尽.面对着一个个未名的小镇,面对着那么多陌生的房屋,可以想象世间发生的一切都在那发生了."我出生在这间白房子里,父亲是个牧师,母亲是意大利人."老妇人对着白房子说,"我们小镇位于科罗拉多峡谷边缘,山上总是积雪皑皑.我有两个哥哥先后参军,一个战死,一个负伤归来成了和平年代的酒鬼.我们的房前有花园、停车场和通向山间的大路.我们的邻居——那幢又矮又圆的红房子里住着面包师一家人,他们有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儿子,喜欢像公jī一样站在高处引吭高歌,他后来死于车祸."老妇人时而被温馨的生活场景所打动,时而又为不可避免的人的悲剧结局而痛心疾首.她的故事总是忧伤悲观,无论她怎样为自己变换姓氏、国籍、种族,都无法把未来展示给世界.一切都在过程中,事物永远都是不求永生、但求速死的.回忆录就是把一朵玫瑰揉皱了,让人看凋零的花瓣."我父亲是扬州人,母亲是北方人.父亲是个文弱书生,他看到我母亲生我的情景竟然眩晕过去.事后他有一诗来诅咒人诞生所不该承受的苦难.当他使我那生育能力极qiáng的北方母亲怀他的第三个孩子时,他竟然在痛饮一夜清茶之后免除俗念,脱下长袍,遁入深山披上袈裟.那时候我还小,我记得母亲守着油灯哭了三天三夜,眼睛哭得很突出,却又仿佛是没有了,后来她就嫁给马戏团一个翻跟头的小丑了.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只过了两个月,小丑又恋上一个更年轻的寡妇,把她给抛弃了.那天她没有哭,只是守着油灯低低地说:要是能找到你父亲,我就撕下他的袍子.我知道她还恋着父亲."老妇人喝了口茶.茶也是帮助她回忆的手段之一.茶叶在开水中舒展开碧绿的肢体,把体内的清香气散发出来的那一瞬间,老妇人头脑中重现的旧事就真切起来.
"战争给这世界留下了废墟和凯旋门,也留下了苦难的回忆的yīn影.我的外公外婆是西班牙人,他们死于一九三六年的内战.我母亲从此之后把嗓音练得比面包师的儿子还要洪亮十倍.那个腼腆的小伙子死于车祸后,我母亲仍然披头散发地站在有雪的山峰上对着空旷的世界高唱富有巴斯克风格的歌曲.她的歌声由于毫无修饰而格外打动人心.当她溘然长逝,小镇的教堂为她的灵魂做天堂的指引时,我明白战争的yīn影彻底从她身上消失了."一种虚设的生活使老妇人的心情yīn郁起来.她翻过这一页,她听到一个甜润的女中音说"天堂里的又一天",接着她听到了天堂的声音.她的眼前展现出初chūn的景象,积雪开始消融,天色已不那么灰白.河岸的鹅卵石随着积雪的融化而luǒ露出来,开始时是灰褐色,而等到天真正蓝起来,阳光真正热辣辣起来的时候,鹅卵石就变成金huáng色,那沙滩也成了金色的沙滩.而河岸曾被霜雪包裹的枝条已不那么坚硬了,它柔软了,泛红了.过了不久,枝头吐出绿芽,河水将山顶的倒木冲下来,倒木被带到漩涡处就横七竖八地停在那里,这时节岸边绿草茵茵,许多奶牛垂头站在草地上."我母亲在汾阳呆了一年就有些jīng神失常.她常常夜深时走到门外轻唤我的两个弟弟的rǔ名.他们两个都参了军,至于去了什么队伍连上帝也不知道.他们最终音讯杳无,多年以后我在一座小城的火车站中转换车时,一个矮小、面容清瘦的瘸腿要饭男人朝我伸出肮脏的手时,我的心底一阵震颤,他竟那么像我的弟弟!可他又那么不该是我的弟弟!我望着车站里庸庸碌碌表情木然的旅人,递给他一些零钱.他接过钱,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就一瘸一拐地奔厕所门旁一个较长的烟蒂去了.一九三七年年底,当我站在汾阳被白雪覆盖的街头的时候,母亲轻轻哀求我,你舅舅既然不在汾阳了,我们不如回东北.我说我讨厌东北.母亲便垂下头说,那还是回扬州吧."敌军进攻扬州之时,有一部分兵力由凹子街经万福桥而至仙女庙镇.二道桥乡民为避免骚扰,预备jī鸭猪羊,集队迎于桥口,然仍未逃脱敌军用机枪扫she的命运.道旁河畔,尸骸遍野,哀鸿悲鸣.扬州市民,在睡梦中陡遭杀害.书局被焚,古刹天宁寺内枪声阵阵.老妇人在晚年读到上述资料时仍然泪眼婆婆.huáng昏并没有改变颜色,只是由于岁月的流逝,huáng昏更浓重一些罢了.她面对着huáng昏,觉得眼泪也是多余的了.这时她忆起童年时父亲教她唱的净土诗:珊瑚枝挂弱犀牛,苦海扬波难尽头.咬碎一团空界月,与君把手入层楼.她的回忆停顿下来.她唤女仆将窗帘拉开,外面肯定是夜色了.她在月光的朗照下谛听北海道民歌,她被围困在微雪和清风制造的忧郁温馨的气氛中."一个拥有这么美丽歌谣的民族,为什么还要征战呢?"她自言自语着,音乐声中有女仆走来走去的脚步声,脚步声像落叶一样朝音乐深处滑去.她听见女仆吩咐她洗澡了,她咕哝着"二十世纪的繁文缛节",就关掉了电唱机.世界空虚起来,她的一天结束了.曙光弥漫天际的时候,一个邮局的轮廓出现在她面前.邮局门前堆着积雪,旁边停着几辆银灰色的轻型轿车.已经是傍晚时分,山脚下铁路旁的红色信号灯显得又湿润又美丽.邮局是旧房子,那里最早是车站.新车站诞生后,邮件可以从火车线上南来北往,邮递马车也就被邮局取代了.这房子举架很高,不过两层,看上去却有四层楼那么高.邮局是朴素的,除了圣诞节可以从它的屋檐下找到几盏彩灯,它平素是不加修饰的.与它相邻的是朗姆勃咖啡馆,它的门脸很醒目,用黑色橡胶皮做成的船形屋顶,人一站在这门口,就想到航海归来要上岸休息了,而从门里出来则仿佛预言着又一次远行历险的开始.有时候小镇的人从邮局出来,会不由自主地踅进咖啡馆坐上一刻."我母亲的歌声从这个小镇消失之后,有许多人忽然很想坐咖啡馆来怀念她的歌声.朗姆勃咖啡馆是永远少不了音乐的,老式电唱机在放录音时总是伴着嗞嗞的声响,但这丝毫不影响大家沉浸在音乐的气氛中.有一个黑人歌手最喜欢来这里唱《西西里情歌》,他一唱这首歌,很多穷人就放下咖啡杯流泪.那个老态龙钟的马车夫逢人就讲我母亲年轻的金发有多么迷人,而另外的人则说我母亲天然的鬈发就是上帝赐予这人间最华丽的音符.母亲的葬礼结束后,我来到邮局发了一封通往国外的信,信的目的地是法国.信被那个满脸雀斑的值班员小姐加盖上邮戳的时候,我的眼泪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我走出邮局,我看见了冬日里少见的猩红色的晚霞,它使山顶的滑雪道看上去玲戏剔透,我站在冷空气里哭泣不已.后来我来到咖啡馆,大家都将目光移到我身上.我听着音乐,看着桌中央一只细瓷高颈小花瓶里插着的一枝鲜艳欲滴的玫瑰花,我像是看见了母亲的棺木入土时我把第一枝红玫瑰朝棺盖抛去的情景.玫瑰的美丽在于它既能附属生,也能附属死,它总是走在生死两个极端里,而绝不在中间徘徊,世上再没有如此凄艳迷人的花朵了.那个神色忧郁的黑人歌手唱完歌后坐在我的对面,后来建筑师的面色苍白的儿子也坐了过来,他们同时低声地为我唱一首哀伤的歌曲.我愿意去爱他们,但我的灵魂却越过危险的峡谷边缘,朝欧洲的一个国度飞去.我想把自己的余生留给那里,如果不能,而灵魂果真有知的话,我愿意我的灵魂永远栖居在一个古老的屋檐下,那屋子里住着我早已枯gān了的爱人."女仆在门前的小庭院里种了有限的几行罂粟花.花间本无杂草,可她仍然睁大眼睛努力从中看出杂草.紫丁香谢了好久了,它那馥郁的香气经久不息地流到另一个世界了.一个世界消失的事物,必将在另一世界得到永生.在女仆莳弄花草时,不远处的建筑工地正在搭脚手架.有一些人从路边经过,有的擤鼻涕,有的神色木然地东张西望.女仆想,这些活着的人再过一百年都是花下的泥土,女仆给花培土时就感觉到了土的灵性."米怎么会和米虫一起没了呢?谁手脚这么快偷了这东西?这一带的警察难道都去喝茶啦?"女仆习惯自问自答.离这几百里的乡下还住着她的儿女们,他们在那里种玉米,养孩子,喂jī和猪,也看日落日出,日子过得挺有生气的.女仆对着还未开花的罂粟苗说:"她要是秋天时还写不完书,我就回乡下吃新米啦."老妇人重读那封半个世纪以前发出的信.我最尊敬至爱的拉威尔先生: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可你的音乐给了我一个比你少年的西班牙还要美丽的故乡,这个故乡是天堂.我母亲带着我送给她的一朵红玫瑰去这个故乡了.我刚刚送她回来.现在是冬天,你那里也在降雪吗?世界上惟有一座山峰是可以让人顶礼膜拜的,那就是音乐,而你是这山顶的巨树,是可以让我听到天籁之音的人.上帝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话,可你却对我说了那么多话;上帝从未感动过我,可你让我感动了.上帝没有给予我故乡,而你却给予了.在我的心中,你就是上帝,就是故乡,就是那个可以给我制造安息地的爱人.虽然我知道一九三七年已经同旧照片和枯叶一样成为历史,你已经永远存在于另一世界了,而我不能让我的倾诉成为一纸空文.我愿意它飞到法国,从它到达之日起,法国的天空将晴朗如洗,而我的灵魂将在余生中得到安宁.为了不收到它找不到旧主人怅怅而归的沉甸甸的失望,为了不看到信笺上写满你名字的信再回到我身边,我决定离开这个风景优美的小镇.我将永远记住这小镇的邮局,它对我的一生来讲,远比教堂重要.老妇人写下上述文字时心cháo难平.她相信从时间上来说,这封信早已诞生了.对人来讲,心灵远比形式重要,一封信飞进耶个永恒的画面,画面才有了灵魂,如同教堂拥有了钟声一样.接下来我们看到的是古堡的情景.古堡永远是一部写也写不尽的史书.我们看到的古堡却是平静的,它处于雨后状态.岁月在它身上留下了金huáng色的痕迹,古堡的顶端生长着油绿的树木.这也可以说是一带古堡群,也许这里曾经刀光剑影,有过撕心裂肺的爱情故事,有过欺骗、荣誉,但岁月的磨蚀却使它的外表如大理石一般平静坚硬.古堡有许多窗口,风不管从哪个世纪chuī来,那窗口都纹丝不动.我们还看到了彩虹,它就从古堡背后升起,在蓝天下,像一条被上帝逐出乐园的美人鱼妖烧地悬浮于半空.它的斑斓颜色使天空更加澄澈.这时候我们闻到了雨后古堡散发出的富有诱惑的cháo气.画面有了动感,一个牵着骆驼的旅人疲惫地经过这里.骆驼和人一直穿过古堡群,后来走到落日里.扬州沦陷了.它的沦陷同落日一样让人痛心.而南京、芜湖、镇江等江南名镇也未能幸免于难.沦陷区的情景令人惨不忍睹.有的人被刺死后,肠子露在衣服外面;而一次空袭降下的炸弹使得街上赤手空拳的老百姓顷刻间魂魄归西,树身、墙壁上到处贴着肉片.而一些被qiángjian后的妇女有的被割去rǔ房,有的下身被塞上了玉米秸甚至木棍.那时音乐在血河里呜咽不已.我对人的怀疑是从一九三七年以后的岁月开始的.我不知道人是什么.我看到了非人的东西,看到了bào力和罪恶,看到了毁灭.我憎恨战争,而在和平年代里我对那些因战争而成就自己的将军心生崇敬之情时,我便觉得一个经历过战争的人有此种心理实在是罪过.将军的传记不管多么辉煌,都是一部杀人史.所以我不看将军的传记,只看艺术家的.我母亲对扬州的眷恋笼罩着她的后半生,事实上一个人疯了之后不管她活上几百年,都是没有生命可言的,因为她的灵魂已经归乡了.我带着处处依赖我的母亲离开了汾阳,那时候汾阳无雪,从城里到乡下的路上到处是逃难的慌乱的人群和路两侧衰败的凄草,人们仍然渴望找到一片和平乐土.天空在那些年显得很低,总有一些驱不散的铅灰色积云浮游在半空中,老人们说,那是屈死的冤魂.我和母亲到汾阳后在一座尚未被敌军袭击的村子住下来,那里离北平很近,因而更加不太平.小村面向大平原,毫无防御工事.母亲除了唱歌就是吃饭,在这两点上她都显得很饥饿.我不得不每天为我俩的肚皮操心.我先给一个富庶人家帮厨,后来这家的小姐要出嫁而需要刺绣工的时候,我自荐了自己美丽绝伦的刺绣手艺.我在猩红色的锦缎上绣碧绿的莲叶和乱游的金鱼,在湖绿色的缎面上绣红色的牡丹和银白的蝴蝶.我和母亲的生计以此维持着.那小村子有一座油坊,油坊的掌柜是个瘸腿的胖男人.他看上了我母亲的容貌,每天来窗前骚扰她,而母亲则随心所欲地站在被我反锁在屋的窗前对油坊掌柜频频微笑.正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刻,听说日本人要进村了.人们纷纷携着家眷钱财落荒而逃,那位小姐的婚礼也未如期举行.无论年老年少的女人都将脸涂上灶底灰,尘垢满面,而且都穿得衣衫褴褛,有的甚至女扮男装.我背着简单的行囊牵着母亲的手走在逃难的人群中时,眼前不止一次闪现出老家扬州的情景.我们在扬州有五间房子,房前的天井有绿色的藤蔓,我和两个弟弟幼年时喜欢在天井里做抬花轿的游戏.每次我都扮新娘,两个弟弟自然都是轿夫,至于新郎是谁,我是不知道的,因为轿夫从未把我送到目的地.我们家的客厅有六把楠木椅子,猩红色的,而红木茶桌上则永远放着一盆兰花.到了吃河蟹的时候,父亲就请他的朋友们来饮酒赋诗.女仆把陈醋分放到橄榄形的小食碟里,然后兑上新鲜的姜丝,而锅里被蒸着的河蟹已经把满身鲜气抖搂出来了.父亲曾有诗来描述吃河蟹的情景:不须美酒邀明月,自有河蟹映红光.若知手足已被缚,何不欣然葬诗魂?意思是说;桌上的河蟹把红莹莹的盖对着月光.月光便丝丝缕缕地落到蟹壳上,使它背上红光熠熠.那河蟹若知道自己早晚要被捆了手脚扔到锅里来做下酒的吃食,何不顺其自然地成全诗人,以牺牲自己来使一首好诗诞生呢?然而父亲要出家之前,却对自己的这一行为深表愧意,他不吃活的河蟹,不在夜间出门,以免不慎踩死路上的虫子,而白天走路时总是弯腰弓背留神看着脚下.一次我陪他上鱼市,他看到活的鲫鱼和草鱼被人从水盆中捉出,被细铁丝活生生地从粉嫩的鱼鳃穿过去,便痛苦得有些气短了.更可怕的是杀鳝鱼的情景,商人脚下踏着一块木板,板中央早早就被提前钉透了的钉子将锐利的尖头对准鱼,商人捉出活的鳝鱼,像玩蟒游戏的人一样麻利地用两手分别擒了首尾,用劲踩住板子,俯身将鳝鱼'嚓——'的一声从钉子上划过,柔软而滑润的鳝鱼就从肚腹处破开了一尺见长的口子,血淋淋地呜呼哀哉了.每逢女仆从街上买回鳝鱼的时候,父亲就躲在书房里拒绝吃饭.我母亲那时就悄悄嘀咕,说他这是有些不对头了.他出家前留给母亲这样一首诗:空有儿女对日月,相思苦短昼夜长.若入空门听雨声,胜似人间饮群芳.母亲哭泣着,希望人间的寺庙在一夜间夷为灰烬.母亲没有活到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的早晨,否则,她会觉得美国扔到广岛的原子弹应该投到父亲出家的寺庙上,那样,她和父亲都彻底得救了.老妇人对着一个金huáng色的空间流泪.《无心敲雨》的旋律将秋日映在湖面上的落叶渲染得更加明丽.山脊上的白云很厚,躯gān笔直的针叶林看上去浓密极了,它们投在湖水上的影子像是一把男人的络腮胡子.女仆像蜻蜓一样无声地走进屋子,将一碗有声色的茶递给她.她饮茶的时刻秘鲁的《飞逝的雄鹰》又激情dàng漾地将她带到一个蓝色地带,那是薄暮时分的蓝幽幽的山谷.她站在那里,忆起了她的第一个男人."离开那个风景优美的小镇之后,我来到了另一个有雪的小镇,我在那里生活了七年.我和邻居相处得很融洽.我的房子位于小镇西北方,是米huáng色的,靠近山谷,看上去卓尔不群.那时候战争进行得正如火如荼,我在小镇的学校教孩子们学习历史.孩子们对历史不感兴趣,他们更愿意听战争的消息.只要传来局部胜仗的消息,他们便会欢呼雀跃.在孩子的心目中,战争是伟大的神圣的.只是有一个性格内向的男孩子,他哥哥不幸战死,从此之后他就逃避庆贺战争的场景.他忧伤地对我说:战争不是好东西,它让我失去了哥哥,我哥哥是个好人,我以为战争只会死坏人的.我对他说:战争在选择殉死者时是毫无眼光的.""这小镇有一个小小的汽车修理站,修理工三十多岁,又高又瘦,喜欢吸烟和弹吉他唱歌.他的妻子死于难产,所以他在和我同居的岁月格外小心谨慎,他恐怕我会怀孕.我是在一个冬末的傍晚与他相识的,我开着旧车到修理部找他,他满脸油垢地守着一辆卡车一边吸烟一边于活.我说:嗨,修车的——他就抬起头来很自然地看了我一眼,他的目光不可捉摸.车修好后天色已晚,我们那个小镇在冬日里最让人忘却不了的是铺天盖地的暗红色云霓,它经常地出现在向晚时分,像是给小镇披上了红色衣裳.他约我去吃晚饭,我们步行到镇东头的小餐馆,一路上谁也不说话.席间我对他谈起战争,他只是静静听着,时而皱皱眉抬起头望我一眼,像老朋友一样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说:吃吧.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一直以为他是和平主义者.那天我们喝了些酒,从餐馆出来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他问我:你喜欢音乐吗?我便哽咽称是.他说:音乐并不是让人哭泣的,它是唱给勇敢的人的.我跟他来到他的房子,听他弹唱了盛行于那一带山谷的歌曲《群山消逝在远方》以及《雪中的云霞》,那一刻我爱上了他.那一夜我在他的怀抱中忘却了一九三七年的日子,忘却了那个小镇的邮局.第二天早晨我走出他的房子,发现那房子是天蓝色的,我想它将是我的家.雪路上行走着一些老人和儿童,老人们找轻松环境去回首往事,而孩子们则无忧无虑地奔向学校.那一刻我几乎要忆起自己的诞生地了,我在风中伫立片刻,然而我的诞生地却调皮地冲我吐一下舌头,掉头随风而逝了."初chūn的景象.大峡谷是蓝色的.峡谷环绕的温泉也是蓝色的.约翰·列农走在晚霞萦绕的街头,一颗金huáng色的子弹劫走了他的生命.他蝶血街头的那一瞬间,全世界的人都因为怀念他而高唱《昨天》,昨天就是被撕下的日历,就是落叶,就是留在白雪上的麦穗般的脚印."我不知道战争和游戏有着怎样不可分割的方面.现在的体育竞赛有一种击飞碟的项目,我最初看到这种形式是在一九四三年.那时候谁都盼望战争早日结束,可谁都又不相信战争会很快结束.我在一个被日军扫dàng的村子见到了这样的情景,一个抱着婴儿的妇女被qiáng行扒下衣服,他们欲当众施行shòu行的时候,这妇女忽然惨叫一声将扑上来的日军咬得顷刻间失去了鼻子.他们咆哮着当众用刺刀刺死了她,并且虎视眈眈地走向正在嚎哭的嗷嗷待哺的婴儿.一个士兵刚想把刺刀投向婴儿,那被咬掉鼻子的兵疯了似的满面血红地上来制止.他狞笑着将婴儿抛向半空,只见那婴儿红色的襁褓在空中散开,襁褓随风飘向东方,而赤luǒluǒ的婴儿则啼哭着朝下降落,那日军挺直腰用刺刀接住了婴儿.婴儿被当胸穿透,满身血红,瞬间就没了声息.我们都低下头去.我不敢再看天空,我一阵阵地反胃.战争肯定不是游戏,可战争在展览残酷上却无情地使用了游戏.这件事情发生在三年之前,我委身一个比我大许多岁的男人,我们是在逃难途中相识的.他带着两个很大的gān粮袋,因为太瘦弱,走路晃晃dàngdàng的.那时候我看到了作为一个女人难免的厄运,我深怕自己逃避不了被qiángbào的命运.我对着这个男人说,你要了我吧.他疑惑地看着我,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gān粮袋,怀疑我看上了可以赖以活命的gān粮袋.他迟疑片刻,就答应了我的要求.我们寻了一处有树的地方.事情一结束我就忘记了他的全部.我只知道他是我的同胞.我们默默地看了对方一刻就分手了."让我们看看淳朴而又jīng致的拉斐尔的三美神,她们浑圆的身体和皮肤的光泽令人慡心说目,她们来源于自然,来于自然的美神是不需修饰的.只有luǒ体才能使自然焕发朝气.她们如此安详美丽,仿佛刚刚从泉水中出来.她们也许在听牧羊人的歌声,也许想在广袤的原野上休憩,她们微微踮起赤luǒ的脚掌,使身上的线条更加流畅自然.皮肤的光泽与日月同色,三美神的联手形态有如太阳之诞生.诗人、音乐家、画家纷纷来到她们身边,这时分缠绵轻柔的音乐淙淙流来.我们不可能不醉心于这样的画面,它给予我们的不是bào力和yín邪,而是和平,是那种不可侵犯的亘古长存的单纯如水的美.这时节琴瑟之声再度传来.它把山顶的积雪横扫下来揽在怀中,温情脉脉地融化了它.老妇人将笔停下.女仆汗流满面地进来告知有一枝花开了.老妇人只说了句"续茶了——"便又把苍老如树根的手指放在画册上,她触摸到了瀑布.瀑布自山顶泻下,气势磅礡,它的声音激越而又沉闷,悲枪而又惊喜.一些手持弓箭的印第安人像大鸟一样站在峡谷边缘,他们在看瀑布的命运.瀑布跃过悬崖,纵身跳到底层的湖水上.湖水泛着永不消逝的涟漪.喧嚣之后即是平静.印第安人跃过峡谷,使这条清芬流溢的瀑布成为他们背后被遗落的一片羽毛."波茨坦公告使得日本天皇被迫发出停战诏书.东京湾的密苏里号战舰因为一九四五年九月二日而成为一座永久的纪念碑.这是和平的纪念碑,而不是战争的.盟军最高统帅麦克阿瑟将军曾站在这座纪念碑上对全世界说:我深盼全人类,也同样深盼自此庄严的时刻之后,由过去的流血屠戮中产生一个更善美的世界.麦克阿瑟的演讲结束后,日本投降代表重光葵和梅津美治郎在投降书上签字.历史的过程往往很残酷,而其结果又往往làng漫无比.密苏里号战舰的签字使和平这头被囚禁已久的狮子步履沉重地走出牢笼.在它的身后,是连绵不绝的废墟和尸骸,那个善美的世界究竟在哪里?""我母亲没有活到这种时刻是幸福的.她在战争中眷恋不已的就是从扬州出家的父亲.她一出口便是父亲的诗文.什么'食尽烟草无滋味',什么'圣贤自有圣贤处',全都是父亲大彻大悟前的逍遥心境.我不知道人在出家前是否矛盾,父亲在深山中可否惦念家眷的命运?如果不是出家人在苦意修行的时候仍然对着日落情景涕泪横流,他的亲人又怎么会在同一时刻沉沉地思念他呢?我给一个农民当妻子的时候他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他说,他母亲去世的时候,他正在几百里以外的一个小村帮堂兄造房子.将给房子上大梁的时候,他一失足从半空栽倒在地.他在向下飞翔的那一瞬,见到他的母亲站在地上笑盈盈地接住他.他母亲抱着他,轻轻地说了句别怕——就不见了.堂兄一家人呼叫着围过来,见他安然无恙,都惊讶不已.他那一瞬间知道母亲是死了.他昼夜兼程赶回家中,星光下停着他母亲的棺木.事后证实,他从房梁上栽下的那时辰他母亲正念叨着他的rǔ名谢世.我的农民丈夫认定父亲出家后是后悔了,可他是不愿再走回头路了.战争结束后,我重回扬州,去寺庙寻找父亲的踪影,可我没有牵到他的衣襟.他出家之日起,他在这个世界就彻底迷失了.父亲留给我的,是几卷诗文."别留心城市的样子,那么即使你深居城市却有如在青山绿水的乡村.旧的建筑物被拆除的时候,空气中回dàng着一种毁灭的声音.老妇人偶然听到这声音就问女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