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姑娘在梅主人家住了好多天。梅主人叫她"小兰"。小兰天天都要洗衣裳,晾衣服时 她爱跷着脚闻一闻那股肥皂味。她还喜欢提着笤帚扫来扫去的,在她眼里好像哪里都是尘土 。她很调皮,常常折下一根笤帚篾来扎我的鼻头,要不就顺手揪下一片葵花的花瓣,在我眼 睛上划来划去的,直到我流下了眼泪。所以小兰走后,梅主人哭她的小孩子的时候,我也很 难受。我是为小兰难受。我很喜欢这姑娘。我知道凡是抱走了孩子的人,今后我永远别想着 见着她了。
金顶镇在那年的秋天来了自来水。被抓走的镇长没有再回来。人们管李祥民叫镇长了。 不过不像叫原来的镇长那样,只叫"镇长"二字,前面加了一个姓,叫他"李镇长"。李祥 民当了镇长后,走路挺着腰板,说话爱抿着嘴角。而且,我有几次在路上遇见他,都能闻到 他身上的酒气,以前,他身上可是从来没有这味儿。镇招待所的围墙上的字又被换了,不过 这回不是李祥民动手来写,是学校里另一个姓赖的男老师。赖老师用刷子写字时,李祥民就 背着手站在旁边看。我呢,站在李镇长的旁边看。赖老师每写完一个字,我就叫一声。李镇 长就对赖老师说:"这狗够怪的,就爱看人写字?quot;赖老师说:"也许它前世也是一个老师 呢!"李镇长听了这话很不高兴,他一甩手,走了。赖老师待他走远了,朝地上"呸"了一 口,说:"当上了镇长,就不知东西南北了!"我想要真是那样的话,李祥民还不如我了呢 。在丛林中,huáng主人教我认识了方向,我就一直没有忘记过。太阳升起的地方是东方,而西 方是太阳落的地方。把脸对着东方,往左看是北方,往右看是南方。而要是脸对着西方呢, 往左看是南方,往右看是北方了。这我记得很清楚。我还知道,冬天时,冷风爱从北面来, 而夏天时,暖风是从南方来的。我还知道,秋天的大雁是往南方飞去了。
有一天中午,天有些yīn,我正和梅主人坐在葵花下吃豆腐,李祥民来了。梅主人站起身 ,叫他"李镇长",然后让他进屋坐。李祥民连忙摆着手说:"不进屋不进屋!"好像屋里 有毒蛇,他进去了会被咬着似的。 李祥民对梅主人说,他家的仓房昨夜进去了人,这人 没偷任何东西,只是在他家的米缸上扔了一样东西,那是用一只臭袜子装着的三只死老鼠! 李祥民说他刚当上镇长,肯定是因为什么事情得罪了人,这人才暗中报复他。他说听说我在 城里受过专门训练,什么味都能分辨出来,就想借我的狗鼻子,把扔臭袜子的人给揪出来。
梅主人说:"金顶镇这么多人口,你总不能让旋风叼着袜子挨家挨户去找那人吧?"
"这我倒没想到。"李祥民有些结巴了:"我只想让它过去闻一闻臭袜子,就知道是谁 穿的,就能领我去那人家。"
"那你还不得让镇里每个人都jiāo上一只袜子啊?"梅主人说完,忍不住笑了。她一笑, 李祥民也笑了,他说:"我太忙,都昏了头了。"李祥民抛约旱哪源孟裼行┖π咚? 的低着头往出走。快出院门的时候他又回过头来叮嘱梅主人:"臭袜子的事,你可得为我保 密啊?"梅主人说:"你也知道金顶镇的人没有爱和我往来的,我跟谁说去?"
李祥民走后,梅主人和我接着吃豆腐。吃着吃着,梅主人忽然笑了起来,她对我说?quot; 这么个书呆子还能当镇长?早晚有一天得让人给搞下台来,倒不如他当老师滋润!"
梅主人没有说错,就在那年冬天,李祥民又回学校当老师去了。梅主人说李祥民自己有 家,可他却和会计睡在了一起,被花脸妈抓住了,花脸妈把这事张扬出去,李祥民就不当镇 长了。有一天我在路上碰见陈shòu医和老柴说话,陈shòu医说李祥民是毁在了女人手里,他说女 人碰不得。老柴呢,他说:"因为生活作风问题下台,倒也风流!"我这才醒悟,原来人与 人随便睡觉就属于生活作风问题啊。如果这么来约束我们的话,我们也有生活作风问题。可 是人是不会追究我们这方面的问题的。看来我们才是彻头彻尾的自由。
5
梅主人出事的那年chūn天,我在一个老头子的葬礼上为他挂了孝。我猜在人世间,我是为 人挂孝的第一条狗。我实在不想那么gān,可是身不由己啊。这件事我如今想来还觉得屈rǔ。
小唱片家养了一条母狗,叫十三岁。它年轻、娇小,叫声特别温柔。它有项本领跟我一 样,能够捉住老鼠。我是在卫生院见到它的。那天小唱片把它带去,让它捉仓库中的老鼠。 我刚好和梅主人去那里,碰上了它。它平时不离家门,而我因为舍不得离开梅主人身边一步 ,也很少闲逛,所以我从未见过它。它是条黑狗,个子不高,有些瘦,爱歪着脑袋看人。我 喜欢看它歪脑袋的样子,很可爱。它的耳朵带有白色的斑点,像是挂了几朵小花,妩媚极了 ,我对它一见钟情。我跟它进了仓库,我们一起搜寻老鼠,很快就捉到两只。梅主人喊我回 家的时候,我对它恋恋不舍的。那是chūn天,旺河的水又汹涌着流了,从山里传来松树的香味 。猫叫chūn的声音让我更思念十三岁。梅主人看出了我钟情于十三岁,她就跟我讲,这条狗的 名字是小唱片给起的,小唱片十三岁时被体育老师给qiángjian了,她长大后就没有男人愿意娶她 ,她只得嫁给了个瘸子。小唱片养的几条母狗,都叫十三岁。老十三岁死了,她会把它埋了 ,新养的狗仍叫十三岁。她养的都是母狗。"qiángjian"这个词我在大黑山就知道了,当时我戏 耍了李四指家的阿花,李四指的老婆找我的女主人羊草算账时,口口声声说我qiángjian了阿花。 这么说来,小唱片十三岁时让体育老师给戏耍了。十三岁有多大?我想像不出来。我和阿花 耍了,别的狗还会去找阿花。可是人却不一样了,小唱片让人耍了,她就只好找个瘸子了。
梅主人跟我说小唱片的这些事,是想告诉我不要去找十三岁。她说小唱片怕公狗欺负十 三岁,从来不让它单独出门。
梅主人越是警告我,我越是思念十三岁。小唱片家除了她每天上班外,其他人都呆在家 里。她的公公婆婆喜欢坐在门口和十三岁一起晒太阳,而她的瘸腿丈夫爱和他的女儿小丫在 菜园里逗鸟玩,他家养了好几笼鸟。
我终于没有忍住思念,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去找十三岁了。那时梅主人的肚子又大了,她 的肚子一大,午后就爱睡懒觉。我趁她睡觉的时候溜出家门。人在亲密的人面前喜欢打扮一 下自己,我也一样,那天我先是跑到旺河里游了一会水,让自己一身清慡了,这才上了岸, 在阳光下将身上的水珠晾gān。我去找十三岁了,一路上我走得小心翼翼的,我怕爪子沾上马 粪或者草屑,十三岁会反感,特别留意脚下的路。我还怕走得太快了出汗,十三岁会不喜欢 汗味,所以走得特别慢。以前,我还从来没有对一条母狗在意过。我终于看到十三岁了!它 趴在门口中央,正赶着一只蜜蜂。这蜜蜂老想蜇它,它就耸着脖子驱赶它。最后,它终于把 蜜蜂吃到嘴里了!在它的旁边,左面坐着小唱片的婆婆,右面坐着的是她的公公。婆婆守着 个簸箕,在拣米里的沙子,公公呢,他捧着长烟袋,"吱--吱--"地抽着,很舒服的样 子。我慢慢靠近十三岁,先是亲了亲它的脸颊,然后又亲吻它的耳朵。十三岁温柔地回应我 ,它也用舌头舔我的脸,我激动极了,真的想哭!我和十三岁jiāo流感情的时候,婆婆公公都 看在了眼里,他们谁也没有gān涉,我就放心大胆地和十三岁耍了起来。我快乐着的时候,听 见公公发出一阵一阵的笑声。我想他是看我和十三岁那么亲密,而跟着高兴了。我放开十三 岁的时候,发现公公已经倒在了地上,他的烟袋锅被撇在一边,还冒着烟。婆婆骂了一句: "老不正经的!"他在地上打着滚,后来不动弹了。我过去闻了闻他,发现他不喘气了。十 三岁也意识到公公死了,它就去叼婆婆的裤脚。婆婆低头一看老头子不动了,就奔过去摇晃 他,摇着摇着她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叫道:"我孩儿的爹呀,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呀--"她 拍着腿号哭起来。
金顶镇的人都知道这老头是看我和十三岁戏耍而被乐死的。老婆婆说十三岁是祸害jīng, 不顾小唱片的反对,把它勒死了给老头子做陪葬。老婆婆也要勒死我,可梅主人不同意,她 就让我给那死老头子挂孝。其实那天我惹了事后,本该撒腿就跑,溜之大吉,可我担心我走 了后他们会拿十三岁出气,就留了下来。结果听见婆婆哭声而从菜园晃悠出来的小唱片的瘸 腿丈夫,听婆婆说了事情经过后,用锁链把我给拴了起来。当晚梅主人满镇子找我,才知道 我惹祸了。我觉得对不起梅主人,但我并不觉得羞愧,因为我爱十三岁呀。梅主人没有责备 我,那么疼爱十三岁的小唱片也没有责备我,我想小唱片是念着我和小哑巴送她去大烟坡的 旧情。婆婆当着我的面勒死十三岁的时候,我不停地挣扎、跳跃着,可我被拴得牢牢的,眼 睁睁地看着它死了。它的死使我想起芹菜。十三岁和芹菜都是为着人的事情而死,我们随时 随地要为人献身,可人为什么不会为我们死呢?我憎恨自己,如果不是我来找十三岁,它还 会安安静静地每日趴在大门中央晒太阳。我还恨那个被乐死的老头子,你乐乐也就罢了,怎 么说死就死了?人可真是没用,哭能哭死,乐也能乐死。我怀念十三岁,从那以后,我再也 没gān过那事,不是因为我半年之后就到大烟坡去了,见不到一条母狗,也不是因为我老朽了 ,我就是再也没有那种心情了。
我被小唱片的婆婆给在脖子和肚子上缠了白孝布。我看不见那死老头子的模样,他被放 进棺材里了。白天时不断有人来,他们大都送来烧纸和孝布,也有送来钱的。老柴在棺材旁 摆了张桌,把人们送来的东西逐一登记在一张纸上。陈shòu医也来了,他看见我身披孝布,就 神气活现地冲我撇嘴。有一些看热闹的小孩子,总是趁人不注意,往我身上扔石子。他们还 偷吃棺材前的供果。小唱片不得不一次一次地往供桌上续水果。到了夜晚,人们基本都散了 ,外面只有自家人在守灵。供桌上斜斜地燃着一盏灯,他们叫它"长明灯"。瘸子和老婆婆 给老头子守灵。夜深了,老婆婆回屋了,瘸子就坐在棺材前吃肉喝酒。有一次小唱片出来, 撞见他喝酒,就说:"让别人看见你喝酒,成什么样子!"瘸子说:"晚上凉,我喝点酒暖 和暖和。再说了,老爷子为看这事乐死了,让我都抬不起头来!"他似乎很恨他爹是乐死的 ,在这一点上,我们的立场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