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舔光了盘中的食物,然后舒舒服服地趴在火炉旁。大财又进灶房了,他吆喝红厨子: "做个酸辣汤,多加辣子?quot;红厨子说:"这个客人是不是个大肚子女人呀?怎么除了吃酸 的,就是辣的?我切辣子切得现在鼻子还痒痒呢!"说完,红厨子果真又打了一个响亮的喷 嚏。大财说:"什么大肚子女人呀,这人是个戴眼镜的男人,一个小白脸!"大财走到我面 前,对我说:"你这是吃饱了,喝足了?唉,有时我真羡慕你!"
"那你就变成条狗么!"白厨子说。
大财说:"我要变就先变条láng,把你给先吃了!"
白厨子说:"我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要吃了我?"
大财说:"你睡觉打呼噜打得太响,震得我耳朵疼!"
白厨子说:"你妹妹开着这么大个酒馆,非让你和我住一个房间,她单独给你一间房, 你的耳朵不就不用受罪了么!"
大财一撇嘴说:"她呀,除了认钱,哪还认得我这个哥哥!你说她什么时候叫过我'哥 哥'?她打小时候就爱欺负我,我受她的气也受惯了!"
"谁给你气受了?"我忽然听见了我主人的声音!赵李红走进灶房,我立刻站了起来, 摇着尾巴扑向她。她把我的头抱进怀里,说:"来福,我刚才一进院子,发现你不在窝里, 吓了一大跳!以为你死了,让大财给拖走了!"
"它要是真死了,我也不拖它!"大财"哼"了一声,说,"让乌鸦把它分吃了算了! "赵李红说:"你怎么这么恨它?quot;
大财说:"你对它比对我好,我都不如一条狗!"
赵李红笑了,说:"哪有人和狗计较的呢。"赵李红穿一件黑底白花的衣裳,她的笑容 也像一朵盛开的白花,看上去格外明媚。我伸出舌头舔她的手,把她舔得咯咯地笑。
赵李红跟红厨子说,她刚才去看拍电影的去了,今天是陈shòu医上镜头。剧组让他穿上一 套破烂衣裳,扮成个要饭的。他敲开一户人家的门,这时亮出一张漂亮的女人的脸。陈shòu医 说一声:"可怜可怜我吧!"那女人就朝他的脸上吐一口痰,骂他一声:"滚!"就是这样 一个镜头,导演拍了足足六次!陈shòu医的脸上满是女演员吐的唾沫。赵李红笑得上气不接下 气的:"摄像机在陈shòu医的背后,人家拍的是女演员的脸,给他牟还歉霰秤埃∷诘缡? 监视器上看了回放,非要一个正脸,说是要不白挨那一脸的口水了!"红厨子边做酸辣汤边 问:"结果呢,导演给他正脸了没?"赵李红说:"导演为了逗他玩,让摄像的换了一个角 度拍了他的正脸。结果他看自己破衣烂衫的,跟傻子一样,又不要正脸了!"白厨子已经把 面团揉搓成一个一个圆圆的馒头,正往笼屉里摆,他说:"陈shòu医这是自作自受!今晚他来 吃饭,我得逗逗他,问他在电影里亲没亲着漂亮的女演员。"大财"呸"了一口,说:"那 女演员天天晚上都往导演的屋子钻,哪轮得上陈shòu医来亲?quot;
一听说陈shòu医上镜头了,我就胆战心惊的。我怕下一个会轮到我了。金顶镇要上电影的 ,除了他,就是我了。他是争着要上的,而我是不情愿的。但我的主人已经答应人家让我上 电影,我就得上了。
赵李红说:"我估摸着来福上镜头会比陈shòu医抢眼。陈shòu医看它这两天像是要死的样子 了,还要物色别的狗呢!"听赵李红这么一说,我真是后悔自己没能在回忆中死去。那两天 ,我过的是激情dàng漾、有滋有味的生活。可惜我没法控制自己的生死,就像我不能预知回忆 竟能整整控制我两天两夜一样。
红厨子已经做妥了酸辣汤。大财把汤端给客人去了。红厨子趁机抽了棵烟。他问赵李红 :"这电影再有个把月该拍完了吧?"赵李红说:"是。"红厨子说:"这帮人可真开放, 说亲就亲,说在一起睡就睡,我看不惯这个。"
白厨子已经蒸上了馒头,他正在水龙头下哗啦哗啦地洗手上沾着的面嘎巴,他冲红厨子 撇着嘴说:"人家高兴,你有啥看不惯的?这世道,只要能让自己高兴,我看怎么做都行, 该亲就亲,该睡就睡,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图个啥呀?"白厨子关上水龙头,湿着手走到 红厨子面前,朝他要棵烟抽。赵李红说白厨子:"你总是要别人的烟抽,你自己就不知道买 ?"白厨子说:"我买了,忘揣兜里了。"赵李红说:"要是别人的东西,你就不会忘揣兜 里了。"
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为了证明我还有用蚁?quot;汪汪"叫了两声,然后跑出灶房。我 听见白厨子在我背后说:"准是又来了住店的人,这些天的生意可真好啊!"正午的阳光笔 直地投在院子里,甬道亮极了。我看见花脸妈带着一个跟她一样老的女人走了过来。花脸妈 已经不在镇招待所gān了,她现在去汽车站旅社了,仍然给人做饭。她还是那么丑,爱发脾气 。我从大烟坡回到金顶镇,曾去找过花脸妈,她见了我说的那句话我一直忘不了:"你还没 死呀?!"赵李红说,新来的镇长嫌花脸妈太难看,认定她做的饭也难吃,就把她安排到汽 车站去了。姓薛的镇长已经走了,现在的镇长姓杨。我觉得金顶镇的镇长就像天上的白云一 样,说变就变了。
花脸妈带来的女人个子很高,瘦极了,脸颊是塌陷的。我以前从未见过她。她见了我不 敢再往前走了,神色紧张地后退着。花脸妈对她说:"别怕,这狗都老掉牙了,它不会咬人 了。"说完,花脸妈呵斥了我一声,说:"柿饼!我来了你也咬?"她说话的语气,俨然一 副主人的姿态。而我听她叫我的旧名字,也觉得很亲切,于是就凑到她腿前,亲吻她的裤脚 。她身上那股污浊的油烟味呛得我又离开她。
赵李红出来了。她迎着花脸妈她们走来。她个子本来就高,再加上穿着高跟鞋,高得仿 佛接近白云了。她的鞋跟在甬道上敲出清脆的声响。陌生女人一见赵李红,出气就不均匀了 ,她把胳膊搭在花脸妈的胳膊上,像是要晕倒的样子。花脸妈说:"你自己养活的,你怕啥 呀?"
赵李红没有走到花脸妈面前,她突然站住了。她睁大眼睛望着那个跟她一样又高又瘦的 女人。那女人颤着声说:"小红,你长得这么高了,我真是没想到啊。"
赵李红怔了许久,突然哭了。她对那女人说:"你是没想到我会长这么高,你以为我会 饿死是不是?你这个不要脸的,我爸活活被你给气死了,你还回来gān什么??quot;
那女人垂下头,她流着泪颤着声说:"小红,你爸的事情我听说了。这么些年来你和你 哥吃了不少苦,妈对不起你们!"
"现在说对不起已经晚了!"赵李红咬牙切齿地说,"当初你多风光啊,把亲生孩子扔 了,把丈夫也扔了,跟一个狗屁画匠跑了,把我们的脸全都丢尽了!你有章程在外面还跟着 他跑啊?准是那老不正经的死了,再不就是嫌你老了,不要你了,你没处去了,现在又来认 我们了!你可真够不要脸的!我告诉你,我就是收养一个叫花子,也不会养你一天的!你给 我滚蛋吧,滚!"
我主人这一骂,我才明白原来她就是赵李红的妈!赵白木因为她跟画匠跑了而时常哭泣 的情景,我还记忆犹新。
那女人哭得趴在花脸妈的肩头。花脸妈对赵李红说:"小红,她好歹是你妈,没有她, 哪有你啊!你总得让她进你的酒馆坐上一会儿吧?"
"我这酒馆gān净,我嫌她脏!她休想跨进这门一步!"赵李红叉着腰对花脸妈说,"我 劝你也不要管闲事!像她这种人还有脸回金顶镇?也不怕人家的唾沫会把她给淹死!"赵李 红返身往酒馆走。这时大财出来了。大财问赵李红:"你跟谁在外面吵啊?"赵李红说:" 一个臭要饭的!"大财说:"你给他口吃的,打发他走不就行了?"大财叼着烟晃着走了过 来。我猜那烟是红厨子的,他跟白厨子一样爱朝红厨子要烟抽。
大财和赵李红是兄妹,我想这老女人是赵李红的妈,也一定是大财的妈。我不知道大财 见了他妈会不会像赵李红一样赶她走?哪知道大财竟没认出他妈!大财抽了一口烟问花脸妈 :"她是从哪儿来要饭的?我看她穿得挺像样的么,不像个叫花子!"
那女人颤着声叫了一句:"大--财--"
大财又抽了一口烟,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花脸妈说:"她是你妈呀!"
大财吓得一哆嗦,烟都掉在了地上。那烟在地上仍然燃着,我想这回该轮到土地老爷抽 烟了。小哑巴对我说过,呆在地里的神仙是土地老爷,说他长了一脸的黑胡子。
大财掉头就往回跑,比被láng追逐的兔子跑得还快。花脸妈叹了一口气,对我主人的妈说 :"你先跟我回去歇着,等我跟他们说说,慢慢他们就想通了。"花脸妈扶着那女人,晃晃 悠悠地走出院子。她们的背影看上去就像两棵并排的枯树,似乎轻轻一折,就会断成两截。 风来了,风铃欢快地响着,青瓦酒馆又在唱歌了。
2
拍电影的人又在院子里跳舞了。自从他们来了以后,已经跳了三次舞了。导演让人把录 音机摆在院子的石桌上,放上舞曲,人们就一对一对地转圈了。他们跳舞,都是选择晴朗的 夜晚。
我觉得人和人搂在一起跳舞的样子很有趣,就像两个人都要昏倒了,要互相搀扶着才能 站住的样子,软绵绵的。我想这舞只配人来跳,我们这些动物就不行。两只jī这么相对着, 一定是要互相纀架了;两头牛要是这么角对角地对着,就会有场争斗。想来想去,只有水底 的鱼和天空的鸟是可以并排着跳舞的,但它们却无法搂在一起,不像人,女人能把手搭在男 人的肩头,而男人能紧紧地搂住女人的腰。
拍电影的人一跳舞,住在青瓦酒馆的其他客人也跟着跳了。红厨子这时回家就要回得晚 了。人们跳完舞,要吃"消夜",他和白厨子都得在灶房忙活。红厨子的女人,她抄着袖子 ,远远地站在院子外面,安静地看着这些跳舞的人。那个最漂亮的女演员,她每跳完一首曲 子,等着请她的人就排成了行。看来男人都喜欢漂亮的女人,在这一点上,我与他们口味不 太一致。我嬉戏过的母狗,都是那种很温情的。
看着陈shòu医穿着长袍也等着请女演员,我就想笑。每次办舞会,他都要凑热闹,但没有 一个人跟他跳过。赵李红说他:"陈shòu医,你又不会跳,你请别人,还不得把人家的鞋给踩 掉底了?"陈shòu医大声说:"跳舞还用学?你抓着女人的手,搂着她的腰,踮着脚走不就成 了?你就是让老许家的水缸来,他也会跳!"大家听了陈shòu医的话,全都笑了。导演对怀中 的女演员说:"你给剧组做点牺牲,陪他跳一下吧,他给我们带来了多少乐趣!"女演员把 脑袋往导演肩头一搭说:"我才不呢,他一身的酸味,跟他跳完舞,我就别想吃消夜了!" 我听懂了,她是怕陈shòu医身上的酸味败坏她的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