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财从鱼市回来了。他照例提回一网兜的鱼。他每次回来,总要带回一些有趣的话题, 比如谁家的孩子闯了祸,谁家的屋檐飞来了猫头鹰等等。我爱听他讲这些话。我跟在大财身 后进了灶房。大财先是把鱼"噗--"地一声扔进一个大铁皮盆中,然后擦着额上的汗对红 厨子说:"妈的,小柴真有福,娶的媳妇那个俊呀,在金顶镇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红厨 子问:"谁家的姑娘呀?"大财吐了口唾沫,说:"说了你们也不会相信,是有名的皮货商 的姑娘小花巾呀!"红厨子停下手中的活儿,说?quot;怎么会是她?"白厨子也说:"我听人 说,小花巾说她这辈子谁也不会嫁的!"大财叹了一口气,说:"唉,小柴这是蔫人有蔫福 。我连水芹都娶不上,人家呢,一逮就逮条大鱼,把小花巾弄到炕头去了!"大财的话音才 落,赵李红走了进来,她说:"谁把小花巾弄到炕头去了?"我主人今天穿件葵花形态的花 衣,一团一团又白又大的葵花,就像露出了许多颗白牙的笑脸一样,看上去喜盈盈的。大财 说:"小柴把小花巾给娶了!"赵李红说:"你没看花眼吧?小柴能娶小花巾?"大财跺着 脚说:"我怎么能看花眼呢,那明明就是小花巾,她现在是小柴的媳妇了!亏我还叫个'大 财',命这么苦,人家叫个'小柴',还是个虾米腰,把这世上最美的人给娶了!"白厨子 说:"小花巾可是有三十多岁了,她比小柴起码要大七八岁!女大五,赛老母,要是大七八 岁,将来还不得显得像小柴的奶奶啊?"大财带着哭腔说:"小花巾才不显老呢,倒是小柴 ,看上去像个小老头!"赵李红说大财:"你说话怎么带着哭音呀?"大财说:"我难受啊 !"他操起剪刀,蹲下身子去刳鱼,鱼鳞像雪片一样飞着,他的眼泪也下来了。赵李红训斥 他:"你也真没出息!人家娶媳妇你难受个屁呀!"赵李红这一骂,大家都去gān活了,没人 再议论小花巾的事了。我还能记起小花巾的样子,她总是梳着满头的小辫子,看人时眼睛特 别的亮。她比男人还能喝酒。我觉得她不应该和小柴结婚,一想起她,总是把她和马联系在 一起,马应该在外面跑啊,怎么会进了鞋铺呢?
赵李红显得有些心烦意乱,我见她掰了一块白菜帮,随便咬了几口,吐了;她又拿起一 个辣椒,同样只是咬了两口,又吐了,最后她拿起一根葱要往嘴里填的时候,红厨子对她说 :"我要过油了,别让油烟熏着你,你出去溜达溜达吧。"赵李红就把葱撇下来,对我说: "来福,咱们出去转转。"这段时间,她很喜欢叫我的名字。
我们才出灶房,花脸妈就走进了院子。她一见了赵李红就说?quot;我还以为你去老柴家的 鞋铺吃喜酒去了呢!你知道吗,小柴娶了小花巾!"赵李红说:"知道了,小柴他真有本事 。"花脸妈说:"赶上小柴时来运转呗。"赵李红说:"他们是怎么搞到一起去的呢?"花 脸妈才说了句:"人也就是个缘分--"就打了个喷嚏,打下一串黏乎乎的鼻涕,花脸妈用 手把鼻涕一捏,甩到了院子里,然后又用袖子擦了擦鼻子,接着说:"我听人说,老柴爱吃 桦树蘑,秋天一到,他就打发小柴出去采。老柴守鞋铺,小柴采蘑菇。"花脸妈说到这,又 打了个喷嚏,赵李红皱了眉头,说:"你说了两遍小柴采蘑菇了,快说正题吧。"花脸妈又 咳嗽了两声,这才接着说:"小柴有天采蘑菇,碰到了小花巾。小花巾听说金顶镇来了拍电 影的,就骑着马来看热闹,正好在山里遇见了小柴。小花巾骑着马从小柴身边经过,小柴只 看了她一眼就接着采蘑菇去了。你也知道,小花巾美得跟天仙似的,哪个男人不爱看她呢? 小柴只看了她一眼,惹她发了火。她下了马问小柴,'我长得不漂亮么?'小柴说'漂亮' ,小花巾又说,'那你怎么只看我一眼?'小柴说'你又不是我的,我不爱看别人的东西' ,小花巾就说,'那我要是你的呢?'小柴说'那我就天天看你'。就这样,小花巾决定要 嫁给小柴了。从他们相遇到结婚,也不出一个星期,你说小柴是不是等于一不留神捡了一块 狗头金?我听说那些吃喜酒的男人个个都流着哈喇子,谁不眼馋小柴呢?小柴这个蔫人放了 个响屁,成了咱镇子里的名人了!"赵李红听完,叹了一口气,说:"小花巾早晚有一天要 后悔的!"她揉了一下眼睛,用鞋尖触了触我的身子,说:"来福,咱们到桦树林转转去。 "花脸妈一把拽住赵李红的胳膊,说:"你不能走,我可不是为了小花巾的事情来的,你知 道我为的是你妈。她天天哭,如今都看不真切东西了。她要是真瞎了,你心里会好受?"赵 李红说:"又不是我让她瞎的,我有什么好难受的?quot;花脸妈说:"她说她对不起你爸爸, 她要在他的坟头造间泥屋,天天陪着他!真到了那一天,你心里会好受?"赵李红说:"她 要是真有悔意,就别在我爸的坟头造间泥屋陪他,她直接钻进土里陪他,这才叫悔过!"花 脸妈捶着胸,"哎哟哎哟"地连叫了几声说:"小红,你说出这样的话来,真能把我吓一个 跟斗!你不能这么绝情!"赵李红指着我对花脸妈说:"你告诉那个女人,来福死了我都会 哭,她要是死了我一滴眼泪都不会掉,她别想死后舒舒服服地进我爸的坟地,我爸嫌她脏, 让她滚回画匠身边去吧!她不是想在外面见世面吗?现在世面越来越大了,让她接着见去呀 !"花脸妈说:"你爸喜欢你妈,镇子里的人谁不知道?"赵李红说:"我爸也是个不争气 的男人!怎么偏偏对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痴情?换做我,早把她忘得一gān二净了!"花脸妈 倒打了几个gān嗝,像是被噎着了似的。赵李红撇下她,带着我去白桦林了。
白桦树光秃秃的,叶子大都落了。地上的落叶厚厚的。被霜打过的叶子泛着一股微微的 甜味。像茄子、柿子、豆角要是被霜打过,就没法吃了;可是林中的野果被霜打过,却甘甜 极了。我猜树叶和野果差不多,不然它不会泛出一股甜味。只是我不知道谁喜欢落叶,也许 是鸟儿,我看见有的落叶上有鸟粪。
树一旦变秃了,阳光在林地上就显得多了。没了树叶的遮挡,阳光可以笔直地从树冠一 直扎到树根。赵李红四仰八叉地躺在落叶上,叫着:"真舒服啊!"我偎在她身旁,把头靠 近她的腋窝,我想把头埋在她腋窝下。她意识到了这一点,咯咯笑了起来,扭着身子对我说 :"来福,你可不能碰我的胳肢窝,一碰我可就收不住笑了。"她越这么说,我就越把头往 她的腋窝拱,她果然笑得直喘,笑出了眼泪。笑声把先前还在林地上跳来跳去的几只鸟给吓 跑了。我喜欢听她的笑声,比阳光还要温暖,比流水声还要亲切。
赵李红笑够了,点起一棵烟。她对着从口中喷出的烟说?quot;到天上去,变成一朵白云吧 。"在我看来,这烟是不可能变成云的。它们从我主人的口中飞出去没有多久,就魂飞魄散 了。
我主人吸完两支烟,白桦林响起了脚步声。我抬头一望:是水缸来了。水缸穿上了秋衣 和棉鞋。他手里拿着一截玉米秆,边走边嚼着。
赵李红听见脚步声坐了起来。她大声对水缸说:"你怎么这么早就穿上棉鞋了?"
水缸笑嘻嘻地说:"我脚底凉,我要不穿棉鞋,我还不得给冰死!我不爱死!"
赵李红递给水缸一支烟,说:"抽一棵吧。"
水缸晃着脑袋说:"不抽。抽烟费力气。要是把力气都抽完了,我不就死了么?我不爱 死!"
"我也不爱死!"赵李红笑了,说?quot;水缸,告诉我,你平常在家里能吃上肉么?你这 么瘦,是不是老吃不饱?"
水缸说:"我能吃上肉,肉可香呐!"
赵李红说:"你爸隔几天去割一回肉?"
"我爸不去割肉。"水缸说,"白厨子给我家送肉。" "白厨子怎么会给你家送肉 呢?!"赵李红叫了起来。
水缸一咧嘴说:"白厨子找水芹玩,他就给水芹带肉。水芹是我妹,她的肉炖在我家锅 里,我不就能跟着吃了么!"说完,水缸使劲"吧唧"了几下嘴。
"白厨子和你家水芹怎么玩?"赵李红问。
"怎么玩,我有回瞅见他们跟狗一样,骑着玩呗!"水缸说完,"呸"了我一口,说, "我烦狗,人长两条腿就能跑,狗得用四条腿才能跑,真笨!"
赵李红骂了句:"狗日的白厨子!"
水缸也跟着骂了句:"狗日的白厨子!"
我不会说人话,否则,我也会说"狗日的白厨子"的。看来他不止一次从酒馆往出偷肉 了,水缸没断了肉吃。
赵李红抽完烟,撇下水缸,带着我往回走了。她高兴的时候,走路是不紧不慢的;而她 一旦生气了,走得就飞快飞快的。好像她满肚子的气就是汽油,能让她像汽车一样跑起来。
我知道白厨子要被扫地出门了。我一直盼望着这一天。大财不用再听他的呼噜了,而我 也不用经常听到他的呵斥了。青瓦酒馆的灶房,从此也不会再悄没声地丢东西了。
赵李红直奔灶房而去。红厨子正在炒菜,白厨子叼着一根烟,在看小朴揉面团。白厨子 见了赵李红,连忙把烟掐了。赵李红指着他说:"你不用把烟掐了,你接着抽。以后你可以 天天站着抽烟了。"
白厨子赔着笑脸对赵李红说:"我这也是才歇着。"
"以后你就永远歇着吧!"赵李红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门对白厨子说,"你个吃里扒 外的东西,敢偷我灶房的东西去跟骚女人献殷勤,你现在就给我滚!卷上你的铺盖赶紧滚! "
红厨子顾不得炒菜了,他指着白厨子对赵李红说?quot;他白案上的活儿在金顶镇可是数一 数二的!"
"你用不着为他求情!"赵李红顺手抓了一个土豆撇到炒锅里,对红厨子说,"他就在 你眼皮子底下一次一次地把肉往出偷,你是分管红案的,怎么就没发现?你是不是和他串通 一气?"
红厨子扔下手中的炒勺,说:"你要是怀疑我,我可就不做了。我不能让人rǔ没我的清 白!"
"谁说你不是清白的了?"赵李红的声调越来越高,她指着白厨子对红厨子说,"他偷 我的东西,我让他走人,没错吧?我不在乎那点肉,他就是再偷,有两头猪也够他偷的了。 两头猪值几个屁钱?可我看不惯他这行为!他品质坏,品质坏的人别想在我青瓦酒馆gān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