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叮……叮……”有点刺耳的铃声在下午五点准时响起,讲台上的人微笑着收起课本点了一下头,小家伙们登时一齐冲出教室如鸟兽般四散,刚刚还很安静的校园顷刻间嘈杂起来。
“赵奇……赵奇!一起去玩!”五六个小孩子粘成一团向校门口移动,个子最小的那个被挤在中间,左右的伙伴们都热情的大叫着。
“……嗯!”稍微思考了一下就作出肯定的回答,小小的赵奇跟随大队迅速跑动。
“……小奇!”气喘吁吁的、属于成年人的声音赶上了这支队伍,小家伙们好像吓了一跳,转身的动作也十分整齐。
“赵——老——师!”敬畏而热情的称呼遵循惯常的韵律,只有赵奇低下了头,嘟起嘴一声不吭。
“……小奇,今天很热呢,回家去好不好?”额头不断淌汗的男人蹲下来摸了摸那颗小脑袋,用温和到近于怯懦的语调征求儿子的意见。
长长的睫毛微微眨动几下,赵奇咬着嘴唇看了父亲一眼,身体却向后退开:“……不!”
男人宽大的手掌僵在半空,目光由急切变得茫然,本来就柔和的声音显得更软弱:“哦……好吧,待会儿早点回来?”
回答他的是小孩子特有的、还带点奶味的粗声粗气:“知道了!”
孩子们很快就消失在校门前那条小路的转角,男人站在校门口凝望那个方向的姿态看起来有些可笑,低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仿佛想抓住什么东西般紧握着,持续了一段时间以后才缓缓放开。
一个人慢慢回到员工宿舍的二楼,正好碰上下楼的李家婆媳,他让开道的身体紧贴墙壁,视线低得几乎盯着地面。
用钥匙开门的时候,他隐约听到婆媳间的对话:“怪人……从来不打招呼。”
“嗳……他其实也很可怜呦,原来的老婆不到一年就……”
后面的因为距离太远而听不清楚,但他知道会是什么——结婚不到一年就离婚,领养了别家的小孩,过婚又带着孩子,直到现在还娶不到老婆……
翻来覆去的同情不过就是这些,作为男人他实在活得卑微,身材瘦小、个性懦弱、不善与人相处,除了自己的学生,这就是他,一个年轻的小学教师。
没有人知道他曾经的妻子抛弃他的原因,那个被隐瞒的理由是他生命中最耻辱的秘密,也是他叫过她“老婆”的那个女人对他最后的一点情分。
他永远都记得,新婚的那一天他是如何幸福,虽然宾客寥寥,他一直停不了腼腆而真心的笑。除了高兴,他更有深深的感激,那个即将成为他妻子和亲人的女子从此会不离不弃。平凡如他,经由相亲、相处再步入婚姻实在已别无所求,更何况他只是个出身农村的小学教师,过惯了低着头老实度日的生活。
他的女人并不虚荣,为他节省过许多应有的消费,他内疚的心情在女人谅解的微笑中化成感动,女人是这样对他说的:“别花那些冤枉钱了,咱们将来还得过日子呢。”
所以他不用考虑太久便决定结婚,真心诚意把这个好女人娶进门,可谁曾想到新婚的第一夜会发生那种事?
那个晚上,他跟每一个新郎一样累,心情也像所有新郎一样的兴奋和紧张,妻子充满期待的目光使他更紧张,从未有过床上经验的事实又让他没来由的胆怯。笨拙的忙乎了一会儿,他浑身发冷的败下阵来,妻子勉强带笑的安慰激起他更巨大的羞辱感和挫折感。那一夜他只能闭着眼睛装睡,想必妻子也是,他甚至不敢想象明天用什么态度跟她说话。
黑夜漫长,然而第二天终究要来,当他从迷糊的浅眠中醒来时妻子已经去买早点了。他松了一口气,同时却想要大哭一场,最后也只得草草梳洗等着妻子回来。
他在妻子面前的坐姿一定显得很可笑,不但头垂得很低,而且整个身体都几乎缩进椅子里。妻子什么埋怨都没有,只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到了晚上也是一个人安静的入睡了。妻子的毫无要求让他鄙视自己,害怕再次失败的心阻止了他再度尝试的念头,新婚的头三天就这样荒腔走板的过去。
此后的许多日子里他也曾一度努力,借助于气氛时间场地心情,譬如一点酒精、一点小礼物、某个欢庆的节日,但只要一对上妻子带着怜悯的眼神他就立刻疲软,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她安慰的夜晚。
一次失败累积成长久的痼疾,结婚满半年后他偷偷去看了医生,那是又一次屈辱的回忆,那些检查和被问的话让他发着抖中途逃走。从此,他不再试图医治,也不再碰触妻子的肌肤,而是自觉地睡到了房外的沙发上。
他越发的沉默与怯懦,他害怕所有的成年人,他害怕男人们的黄色笑话和女人们的窃窃私语,每种存在都仿佛充满嘲讽与刺探;只有可爱纯洁的学生们看不到人间之大,在小小的课堂上喜欢他、崇拜他,那里才是属于他的地方,就像栖身在洞穴里的小动物,有所保证的安全才能给它快乐自得。与人相处时变得更糟的个性在课堂上完全改变,处于孩子们中间他总是笑得很自然。
他短暂的婚姻耻辱而平和的结束,妻子离去时他仍然卑鄙的松了一口气,当清脆的脚步声消失于他的生命,他呆呆坐在床上看着打开的衣柜,某种温热的液体从脸上滑下来,缓慢、寂静、痛楚……却又舒畅。
从小到大,总被乡下的家人灌输着多生孩子的观念,他的孩子……一个也不能有了吧。为了不能出生的、他的孩子,一个人卑微的流着眼泪,就连这种情景也异常可笑。不配有自己孩子的男人却那么喜欢小孩,他宁愿当初没有长大过。如果可以留在小时候该有多好,只要努力用功读书就足够了,不用当一个没用的大人,而且在别人面前都不可以哭。不该觉得委屈,是自己的身体有残缺,但是过去明明很健康啊。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弄坏了身体,他即不抽烟也不嗜酒,虽然本身性欲不高,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完全不行,结婚之前他还跟妻子有过好几次点到即止的亲热。出于对妻子的尊重,双方才很有默契的保留到新婚之夜,现在想起来,妻子一定认为自己欺骗了她。
但是,也无所谓了,她已经不是自己的妻子,他们……再没有任何关系。
那一段时间里他很寂寞,寂寞得每天都不想回家,宁愿主动又免费的为差生补习。即使从前也是独自生活,但屋子里有过第二个人以后再回复寂静便大不相同。看着别人家小孩天真无邪的面孔,他羡慕得几乎想要抢夺,只是他不敢,也做不到。
第一眼看到小奇的时候,他就像死过一次又复活,那稚嫩的小脸上正是哇哇大哭的表情,声音也很嘹亮,吸引了周围的一大群人,人们都在说着同情的话却没有一个人抱起小家伙。
一个健康漂亮的弃婴,简直是上天对他的恩赐,他眼前只有这个小小的生物再没有其他。他每天抱着孩子进行繁复的申请,直到为这个孩子上了户口,家乡的父母兄弟差点要打死他也不能让他放弃。冠上他的姓,就是他的儿子,小奇从此成为他生活里最重要的事情。
他不知道养一个小孩那么困难,尤其工作中途不能离开,可再累也可以适应过来,摸准吃睡拉撒的时间以后就容易了。不过是每两小时回去一趟,半夜里要起来几次,小奇含着奶嘴躺在他怀里安睡的样子能打消所有的疲劳。
小奇学的第一句话是“爸爸”,但总会口齿不清的叫成“怕怕”,然后手舞足蹈的紧紧拽住他胸前的衣服,亲得他满脸口水,他也喜欢亲小奇,从几个月一直亲到几岁还不厌倦,自己的孩子啊,亲一辈子也不可能厌倦。小奇从来没有睡过摇篮,最开始就是睡在他怀里,大了之后就睡在他身边。有一次晚上加班到深夜,回来时已经十二点多,早已上床的小奇居然还没有睡着,非得抱着他才肯闭上眼睛。所以,他从来没有过分床的念头,只是在小奇满两岁的时候换了一张大床。
三岁,小奇上了幼儿园,第一天回来的路上就攀着他的脖子问“妈妈”在哪里。他尴尬了半天,只得笑着说妈妈在很远的地方,等你长大了就回来看你。小奇撅着嘴闷闷的说了一句话:“同学的妈妈都来接他们了。”
明明知道这只是小孩子正常的妒嫉,可他不由自主地难过起来,就像心上的宝贝即将被别人抢走,害怕而且惊慌。回到家他告诉小奇,妈妈是个坏人,扔下爸爸和小奇到别的地方去了,爸爸会一直疼爱你,不要再想妈妈。
小奇那天的哭声很大,两只眼睛都肿得像小核桃,可最后哭累了、哭哑了,还是坐在他腿上开始安安静静吃饭。他一口一口的喂着儿子,感觉终于安心了,吃完饭帮儿子洗了澡,照例抱着送上床睡觉。
这以后小奇再没提过“妈妈”两个字,只是偶尔会用可怜兮兮的眼光看着大街上的一家三口,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小奇多买点玩具和图书,要么花尽心思给小奇讲好听又好玩的故事,这么一来,小奇识字很快,才五岁半就进了小学,当然也在他的班上。
不管怎么说,在学生中间他是一个好老师,对孩子们即不是过于严厉,也绝不过于纵容。无论在课堂或是课后,他对每一个学生都非常亲切耐心,这竟然让小奇吃起醋来,当着人前是一脸不高兴;回到家就会哭泣吵闹。
起初他很困扰,总要花上很多时间安慰与解释,到后来他发现只要亲亲、抱抱就可以让儿子高兴,于是十分干脆的更换了方法,而且从心底来说,抱着小奇的他也很高兴。
过多的身体亲昵迅速变作习惯,每晚临睡前的时刻越来越重要。那些花朵般的幼嫩皮肤;那些小小的、纤细漂亮的骨骼;那些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头发;那些带着撒娇意味的天真呢喃……他不能停止漫无止境的亲吻,他的小奇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当他触摸,他便幸福,可是他并没有忘记——他的小奇实际上只是个孩子,这成为他所有的烦恼与苦闷,尤其在某个罪恶的夜晚之后。
具体的日子他记不清,只记得当时身体复活的感觉,那种特殊的兴奋让他震惊同时也让他恐惧。那时他正在亲小奇的脸,眼前红扑扑的小脸灿若玫瑰,当小奇眯起眼睛露出无邪的笑容,他心底突然升起汹涌的**。他的手好像在发抖,但还是自觉地移动,顺着小奇柔细的发丝一直下滑。
他连呼吸都颤抖起来,却停不了邪恶的念头,他脱下了小奇的每一件衣服,而后是自己的。紧紧抱着那个小小的身体,他觉得自己又是个男人了,然而是个多么可悲又**的男人,他充盈着情欲的眼睛慢慢溢出了泪水。
是小奇用稚嫩的手替他擦去眼泪,他终于忍不住深深吻了下去,追逐那个小巧的舌尖时他看到迷惑的眼神,仿佛在问这种从未出现的举动到底是什么。
是什么呢?永远不能被理解与回报的爱情、身为一个男人最可悲的爱情、被定义为犯罪和**狂的爱情……无论现在或以后,小奇都不可能明白的爱情。
所以他笑着欺骗了儿子,说这只是个新的游戏,小奇缠绕着他的手臂主动要再来一次,他也放任自己继续这罪恶的亲密。
他充满色情的爱抚就像永不厌倦,从熟悉的发梢直到小而圆润的脚趾,他用嘴唇膜拜小奇身体的每一寸,当然也包括那尚未发育的隐秘之地。小奇惊慌的红透了脸,但并没有拒绝他,他明白这允许只是因为无知,却仍然为此激动不已。
他诱骗那只小手抚摸了他肮脏的**,他的奇怪变化引发一连串好奇,面对儿子的追问他无地自容,只能编造一个又一个谎言:爸爸有奇怪的病,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否则爸爸要去治病,就不能照顾小奇了……
长大以后,小奇会不会杀了他?这不重要……他只害怕小奇会离开他。
“可以杀了我,不要抛弃我。”——在**着拥抱的深夜里,他凝视小奇一无所知的睡脸,以悲哀的心情不断轻声重复。
* * *“叩、叩叩……”
门外传来熟悉的敲击声,无疑是小奇特有的节奏,神情沮丧的男人立刻起身去开门,儿子因为运动而淌汗的脸颊出现在眼前。
伸出手一摸,男人皱起了眉头:“全都湿了,快脱下来去洗澡。”
赵奇顺从的脱下上衣,却躲开了父亲准备抱起他的手臂:“我自己洗!”
话一说完他就跑进了浴室,完全不理会父亲吃惊的表情。赵永明一个人呆呆站在客厅发了一会儿愣,总算想起儿子忘了拿干净衣服,连忙翻出来帮他送过去。
“干吗?我说了自己来就好!”儿子从未有过的凶恶语调让男人浑身发冷,连带身体都想要发抖,难道……
“……小奇,你怎么了?早上还好好的……为什么事情生爸爸的气?”
“没有啦!我……”赵奇转过身看着父亲,被水蒸汽掩盖的小脸上看不清表情。
“我中午跟他们玩,又被他们笑,这么大了还跟爸爸一起睡!我……我要自己的房!”
悬起的心落下了,可又有了另一种难受——小奇已经要长大了吗?
“是谁笑你?这没什么好笑的,我们一直都这样睡啊……”
“我不管啦!我要自己的房间,他们说我不是男生!”
困难的往背上打着肥皂,父亲想要帮忙的手却被推开。
“不是男生?那是什么?”
“……”赵奇停下手上的动作,把脸凑到父亲跟前,那张因为羞恼而噘得高高的嘴终于看清楚了:“他们说……说我是奶娃娃!……都是你,害我老被人笑!……你也笑?不准笑啦!反正我再也不跟你一起睡了!”
刚刚还在微笑的脸一瞬间僵住,男人自己都觉得自己实在**得太过,别人家的小孩不是两、三岁大就要分房吗?小奇都已经快八岁了,再跟自己睡当然会被人笑,有什么好难过的?可是,说没有难过却完全是假话——他的心很痛,就像被人挖走了一大块。
“答应我!好不好嘛?……爸爸,爸爸!”
“……别吵,帮你洗完澡再说。”
男人勉强挤出笑容开始快速处理儿子的卫生问题,赵奇一听他的回答里有转机就乖乖听话了,把滑溜溜的身子交给了手上拿着肥皂的父亲。
当天晚上,父子两人仍然亲热的睡在一起,但这是因为男人向自己的儿子认真许诺:明天,小奇就会有单独的房间。
对于赵永明来说,那些**的生理**似乎不再,只剩下浓郁的悲伤与寂寞。整个夜晚他都紧紧地抱着小奇,引得儿子一直埋怨“热死了”。
——对不起,小奇,再热也不过是一晚上,明天你就不会热了……是爸爸不好,让你被人笑,是爸爸一直在害你。你有了自己的朋友、自己的房间,也不会不要我吧?只要你还是我的小奇,还肯叫我“爸爸”,还肯让我帮你洗澡、偶尔亲亲你……爸爸什么都可以答应。
中、第二天,赵永明花了好几个小时整理书房,又陪着小奇在街上跑了很久买床,儿子的高度兴奋让他越发觉得自己是个可怜虫。但当他的满头大汗迎来了儿子的亲吻和拥抱时,他又忍不住为之欣喜激动,正因为有这样一点点安慰,他才能支撑着笑到晚上,然后一个人躺上那张空旷的大床。
没有小奇的夜晚果然无法入睡,幸好枕头上还留着小奇干净而甜美的气味,他就像一个真正的失恋者一样抱住了这点慰籍,在清醒得可恨的思维中等待天明。
隔壁突然传来轻微的响动,他立刻起身想要去查看,拉开房门的一霎他惊喜到心脏痉挛——小奇揉着眼睛投进他的怀抱,同时带着因疲惫而略带泪意的模糊语调。
“爸爸……我睡不着……”纤细的双臂牢牢攀上他的脖子,小奇把整个身体都交给了他,这是多么幸福的重量,他一把抱起小奇回到了他们的大床。
“睡不着就早点过来嘛……肚子饿不饿?”
“……嗯。”
“先躺一会,爸爸给你做宵夜吃。”
家里好像还有点面条,冰箱里也还有鸡蛋,男人快乐的跑出房间去准备吃的。可当他回到床边,小家伙已经抱着枕头呼呼大睡,他只好自己处理了那些东西,再轻手轻脚的爬上床。不到几分钟,小奇就自动粘了过来,他悄悄凑上嘴唇亲吻那张粉扑扑的小脸,一整天的悲伤全都不翼而飞。
* * *自从那次以后,小奇再没提过分床睡的事,那间小房只用来做作业或看书,有同学来玩也不怕他们笑。
十一岁,小奇上了初中,每科成绩都非常的好,父子关系当然还是一样亲密,他很听话的一直帮爸爸掩饰那种怪病。近来几乎是每隔一天就会发作,他忍不住为爸爸担心起来,可每次问到这种病能不能治好,爸爸的表情都难过到要哭的样子,而且会低下头不看他的脸,一次又一次跟他说对不起。后来他就不敢再问了,只温顺的抱着那幅以大人来说算是很瘦的身体,如果爸爸会哭……还是什么都不问比较好吧?
但就在这一年,他听到了一个可怕的谣言,有人告诉他……爸爸不是他的亲爸爸。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他忍耐好几天以后还是问出了口。
那也是一个晚上,爸爸看着他很久都没有回应,他当时好像发抖了,然后被紧紧地抱住。爸爸一边亲他一边掉眼泪,说了一大段他完全听不懂的话——爱、原谅、罪孽、地狱……
当意外的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剧痛时,他还止不住一次次追问:“你是不是我爸爸?是不是?是不是……”
回答他的,只有汗水与眼泪,就像身体深处流出的血液,与那些他不能理解的灼热眼神一起撞击他渐渐碎裂的心。
次日上午,小奇平常最喜欢的红烧排骨端到床前,可是他哭着打翻了香气四溢的菜盘。砸东西、打人、哭喊、嘶叫……深深的疼痛和慌乱让他一直闹个不停。那个可怕的男人默默收拾了一切,也忍受着他小小的拳头,连素不来往的邻居们都敲门询问,男人一句“小奇闹别扭”就打发了他们。
“不是!不是……呜呜……你们别走!他是个骗子、大混蛋!呜呜……他不是我爸爸!呜……别走!救命……”
已经哭到嘶哑的嗓音根本留不住那些不熟悉的阿姨叔叔,男人抱住他的手臂使他拼命挣扎,但都起不了什么实质作用,他不得不虚弱的软下了气势。
耳边的声音好像也在哭,断断续续的说着“对不起”,昨天晚上把他弄疼的时候也是这样,他惊恐万分的颤抖起来,泪水又开始往外渗:“……救命……呜……放开……”
“我该死……小奇,我保证再也不那样了!要是再犯……你就拿厨房的菜刀过来砍死我,好不好?”
从未有过的疯狂表情出现在那张昨天还最亲近的脸上,小奇只觉得更害怕:“不要……你走开……走开!”
男人悲伤的眼神也是那么陌生,过紧的怀抱却令他快要窒息,巨大的恐惧感催生了言不由衷的话:“……爸爸……我要做作业……我要上学……求你了……我乖乖听你的话,求你别这样……好痛啊……”
男人看着他难受的脸,终于小心翼翼的松开了双臂:“小奇,对不起……我保证再也不会弄疼你了,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不好?”
“……嗯。”尽管嘴里柔顺的回答着,身体却不由自主瑟缩成一团,裸露在被子外面薄薄的皮肤似乎因寒冷而战栗,男人为他拉上被子的动作又引来一阵剧烈的颤抖。
四天以后,小奇失踪了,就在“病好”后第一次上学的那个上午。
等到下午放学还没见人回家,赵永明有了浑身冰冷的感觉。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怕小奇做傻事,或者出了什么意外,再或者是扔下他远远的跑掉。可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能跑到哪儿去呢?自己做了**不如的事,被枪毙也没关系,但小奇会不会被人拐走?没有他的照顾,小奇会变成什么样?就算会过得更好也让他担心啊……他的小奇不能走,不能离开他!
被近乎疯狂的担心和自责占据了整个思维的男人开始没头没脑的乱找,从家附近到学校、从学校附近找到人潮滚滚的大街、所有他知道的小奇的同学家老师家、所有小奇喜欢的零食售卖点……
天,就要黑了,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隐约的雷声和偶尔的闪电中人群渐渐消失,只有一个失神落魄的男人还在街上游荡。
他不停的叫“小奇……小奇……”,可是没有人回答,只有冰冷的雨湿透他,于是所有悔恨的眼泪才可以肆无忌惮恣意爬行,直至眼前模糊得看不清一丝光亮。
伴着越来越沉重的脚步,他想到了死亡,他的小奇……已经不会再回来了吧?活着将会变成仅仅是憎恨与怜悯自己的地狱吧?那么……去死吧,在小奇的字典里,他从“爸爸”变成“坏蛋”,却从来不是一个叫做“赵永明”的男人……这永远都不可能,永远不可能……所以——死吧。
下了决心的一刹他终于微笑,无论如何笑总比哭泣强,抱过的小奇、亲过的小奇从此都是他一个人的,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夺走,怀着这种心情去死的话,总算是一种幸福,纵然将来的小奇还会恨他。
漫无方向的走了很久,漆黑的午夜里他还是走回到家门口,连人的双脚也有自己的记忆,小奇会一直记得他吗?
无声的脚步没有震亮楼梯口的灯,靠近门前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挡住,一个清细的嗓音低低叫他:“爸爸,是不是你?”
他仿佛突然变成木偶,动作僵直的蹲了下去,冰冷的手刚试着摸索了一下,眼泪就大量涌了出来。
“……我好冷,等了很久呢,你到哪儿去了?”小奇的手也很冰,碰到父亲身上湿透的衣服,身体更冷得发抖。
牵起那只小手牢牢握进掌心,正拿出钥匙开门的男人哽咽着回答:“我……去找你了。”
“……你又哭了?一点都不像大人哦……是不是哪里痛?我只有痛的时候才会哭……”
进了门,把蹩脚的安慰者抱进怀里,男人压抑的哭声还在持续,有点手足无措的小奇只好先打开灯,再跑回来拍打父亲的背脊:“不哭……爸爸,我再也不这样了,你是我亲爸爸!不是坏蛋……爸爸,要着凉的,换衣服吧……我以后都听你的话,我再也不跟你吵……我不怕痛……爸……呜……我求你了……”
害怕极了的小奇也开始掉眼泪,男人却哭得更凶,实在没有办法的小奇便凑上了自己的嘴:“爸爸,亲亲我,别哭了……”
混合眼泪的亲吻粘湿了男人的脸,模糊的声音又开始不断的说“对不起”,但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放开用整个身体紧紧抱住的小人儿,就好像抱住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小奇的世界。
* * *初中三年级,十三岁的小奇终于收到了一封情书,他高兴得在几个同学间大肆吹嘘,往常都是他们得意,这次自己总算扬眉吐气。不过这件事他不想告诉爸爸,只敢省下零用钱偷偷跟那个女生一起看电影,活泼的女生、可爱的女生,每次为她买零食他都好开心。
晚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多,爸爸总是坚持等门,问东问西的也让他不高兴,觉得有点烦——是的,烦!他已经长大了嘛,别的男生也一样晚回家,就只有自己的父亲这么多话。为了表示自己的不满,他开始不让爸爸亲他,更别说那种每次都会痛的事了,晚上睡觉也用后脑勺对着父亲,总之就是不愿意面对面讲话。
他知道这样让父亲很不高兴,准确的说是很惶恐,看着他的样子可怜巴巴的,令他享有报复的快感但也令他生起了莫名的气。别人的爸爸都不是这样,而应该是很威风的骂一骂或者打几下吧?他的爸爸……什么也不说,就会这么看着他,太不像一个真正的爸爸了。于是他越发放肆,甚至有时候窝在同学家整晚不回家,可就算这样父亲还是会坐在那张旧沙发上等他,然后小心翼翼的问他没事吧。
冬季的一个深夜,他带着一点醉意回到家,看见沙发上那个似乎很久没移动过的人心里就一阵来气,大喇喇的坐上沙发,耳边响起颤抖的问句:“小奇……你喝酒了?”
“是啊,怎么?”
“这不好,你还这么小……下次别喝了好不好?”
冷眼看向身前以卑微语气劝着他的父亲,他大声回答:“不好!”
“……我去给你弄宵夜,你先去洗把脸。”
“你……烦死人了!谁让你等我?谁让你给我弄吃的了?”
“我……我担心你,所以才……”
“滚蛋!”
他一下子站起来又朝着大门走,父亲终于追上来拉住了他:“小奇,怎么了?我什么地方惹你烦?我会改……”
“让开!”他真的很烦,推开父亲的手不知不觉用上全力,只听到“咚”的一声,他便酒醒了一半——跌坐在地上的男人整个身子都在发抖,仰头看他的眼神可怜又茫然,似乎马上就要哭了。
真没想到父亲这么弱,他呆呆站在门口也有点不知所措,伸出手、又收回来,一种强劲的愤怒和羞辱感升上胸口……凭什么要我去哄他?不是应该由他来教训我、哄我吗?他是什么父亲!
“我去睡觉了!”理直气壮的说出这句话,他转身越过父亲的身体走进卧室,对那双伸向他的手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