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咏笑!
洋钱一块砸一块。
大少爷没儿子是他的报应。
他的儿子是钱。
曹老爷的屋里也黑着灯,可是屋角那边的小火盆she出一片光,房顶上飘着煮蛤蟆的腥味儿。
禅房里有光,不是油灯,是,一根小蜡烛。光不qiáng,案子上、墙dòng里全是佛,泥塑的,铜铸的,木头雕的,大的有真人那么高。看不见夫人坐在哪儿,可是能听见她敲木鱼儿的声音。一下挨一下,敲得很尽心。
她很多天不吃东西了。
她也死不了。
我爬回了左角院。我走得比猫还轻,心里很快活。我知道大路在洗澡,我凑过去想看看他漂在水缸里的头。你琢磨琢磨我看见了什么事情?一个外国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想帮助一个姓曹的中国人办一座小火柴场,火柴场还没办成,他已经打熬不住了!
大路站在水缸}r洗澡水淹到他的大腿根。他脸朝着墙,屁股对着水缸旁边的一把木椅,椅子上是一盏大捻儿的铁皮马灯。
墙上动着他的彰子口他在gān光棍儿们常做的那件事。
我看着他,一直到他gān完。
我看不见他的蓝眼珠,不知道那一刻他的眸子里藏着谁。我扒着天窗的砖壁f泊自己从瓦上往下滑。有一会儿大路让我担心。我担心他把水缸摇翻了,把他和水一块儿泼出去i二少爷的房黑善,没有一点儿动静。我明知不会有收获,还是踞着脚在那边绕了一遭。我的手摸到了天窗上的洋玻璃,很滑。什么也看不见。我闭上眼,觉着少奶奶躺在大花chuáng的chuáng沿上,朝一个人举起了白白的两只嫩脚,那个人朝她走过去,像一只饿láng。
这只láng是赤条条的水淋淋的大路。
我藏在大路的身子里,抓住了伸过来的两只脚,很滑,很软,我扯它们的时候听到了叫声口大路摇翻’r水缸。
我摇塌了这间房。
我觉着我简直就不是个人了。
我是个畜生】男人到了十六岁都是畜生i一天到晚做人,做着做着就得有那么几分钟,你晕乎乎的闹不清自己变成了什么东西:只要不憋得慌,你恨不得给自己一刀,把里面的血都放出来。
放出来,就踏实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你看你笑了。
我知道你明白。
你做过。
谁没做过?
凭什么不做?
这是老天爷给男人安排的一件事。
我忘不了大路站在水缸里的样子。
事后他chuī起了口哨。
我跟你说过,这里常有男孩子女孩子跑来联欢。他们弹琴。
念诗,排成几排唱歌,还跳舞。他们想办法安慰我们这些老杂种。我们用不着安慰,我们的日子过得挺好,倒是这些毛孩子有他们自己的麻烦事。你知道敬老院是公共厕所,小杂种们唱完歌,拍拍屁股走人,你猜他们给我们留下了什么?女厕所那边我不知道,男厕所这边的档板上可多了点儿好东西。
男孩子画了一只厌9他是给自己画的,可留给了我们。
我们不用那个坐桶了。
我们不想看那个东西。它像一只吓人的虫子,张牙舞爪地爬在那儿,一动不动,直到卫生员有一天用油漆把它糊上。再有半大的孩子们来联欢,卫生员就站在厕所的纱窗底下,一声接一声嘱咐:冲水!冲水里冲水!卫生员是个中年妇女,男孩子从厕所出来,都奇怪地看她。他们怎么能知道她在打草惊蛇呢!
那块油漆还在,你不妨去看看。
十个厕所有八个厕所这样。
老天爷一点儿不含糊。
它bī你做你不做也不行1小杂种们偷偷摸摸的,很可怜呀。
卫生员是多事!
她说:恶心。
恶心么?
我在房顶上蹈跳恶心么?’·我忘了自己恶心不恶心。
我只记着挺舒服,还有点儿累。我从墙头上爬下来,走回小耳房,觉着自己像飞了好半天的鸽子,要搭拉着翅膀回巢了。
我一点儿不恶心。
第十二章
忘记是哪一天了,从苍河下游传来了朝廷的哀诏,说皇帝死了,太后也死了,一个三岁大小的满人做了新帝,大少爷从外边办货回到榆镇,告诉老爷时局很乱,苍河上下恐怕会有人闹事,应该多募几个家丁以防不测。老爷说你看着办吧。
大少爷托岳父那边的旧关系,从劝工局领回了办火柴场的执照。又走了舅舅的关系,从督府弄来了准购一千五百斤硫确的批文。他采办的货里除了硫磺,还有机器用的稠油。一二少爷给他列的购物单子,他一样也没有拉下。他知道弟弟做的事不赚钱,可父亲母亲都让他敷衍着弟弟慢慢往下做,他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大少爷跟老爷说,硫磺敞开用也用不完,买多了囤着,以后值大钱。老爷说你看着办吧。
大少爷问老爷,把乌河岸上的古粮仓修修,给光汉办火柴场行么?老爷说你看着办吧。
老爷不耐烦了。
那天我在,亲眼看着老爷扬扬手,把大少爷轰出去。我在小火盆旁边站着,手里拿着用扇子纸折的大纸包。纸包里是三只活的大碗蝶,huáng翅膀,蓝点子,飞起来有碗口那么大。我不知道该不该打开。老爷在chuáng上卧着,闭着眼,蜷得像一颗苍蝇蛹。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又在怕死了。
他说:耳朵,我要死啦。
我说:您死不了。
他说:有什么用?
我说:什么有什么用?
他说:活着有什么用?
我说:活着是图着享福的。
他说:享福有什么用?
我答不出,他就一路问下去。
功名利禄有什么用?
金银财宝有什么用?
娇妻美妾有什么用?
孝子贤孙有什么用?
诗词歌赋有什么用?
吃喝拉撒有什么用?
他自己问自己答。
他嘟嘟嚷嚷含了一嘴白沫子。
他说:耳朵,我要死啦!
我说:老爷您死不了竺我把小药锅的盖挪开,在纸包上撕个大口子,把蝴蝶抖到水里去。它们入水就化了,碎了,只有一只托着被薰坏的翅膀悦起来,屋里像有人扔来扔去扔着一个huáng瓷大碗。老爷看着大碗蝶在房梁上飞,在窗格上飞,鼻子皱了半夭,扑嗒扑嗒地掉了眼泪啦。
他怕死怕得太厉害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怕死的人。
人活着不能没有用处。
实在没有用也不怕。
他可以吃大碗蝶。
喝蝴蝶汤口活着有什么用?
千这个用!
古粮仓在乌河北岸的石台子上,离愉镇有一里地。它在同治年间让大水泡过一次,水退之后改做了收租的院子。光绪初年又让大水卷走了一个墙角,曹家就不再用它存粮,只用它堆些石料和木料,做了存放粗物的仓库了。
古粮仓的门锁锈成了一个疙瘩。
石料上生着青苔。
木料上长着木耳。
院子里仓间里到处都是蘑菇。
二少爷领着大路走进去,马上有好几条绿蛇窜上了墙头,像爬了一片藤子。二少爷对我说:你到前边去,用棍子把草地打打。
我打了一遍,只打出了几只蚂炸。
仓间占了三面,没有前墙和门窗,像轿廊,深一些,也高一些。二少爷皱着眉头,向大路比比划划。叽哩咕噜安排了什么事。大路chuī着口哨,用脚量着仓间的宽度和长度。他腿真长,一步有我两步那么大。他老往上边看,怕有瓦片和屋擦掉下来。
他不太满意,可是挺高兴,闲了这么长时间总算有正经事做了。
他已经学会了不少中国话。
有些话是跟我学的。
我想家!
他下棋的时候常常冒这么一句,说完哈哈一笑,让二少爷和少奶奶看着他,想笑笑不出来。火柴场一开工,离他回家的日子就不远了。
他像熊一样为曹家gān起活来!
二少爷在古粮仓的大门上挂了一块牌子。白茬木头,毛笔字,每个字有脑袋那么大。上面写的是让整个榆镇都弄不大明白的一些意思。字懂意思不懂。等二少爷把十来个穷光蛋làngdàng鬼招到粮仓去做工,榆镇才抓到一点儿眉目,人们说二少爷脑瓜有毛病看样子是真的了。
牌子上的字我到现在也记着。
榆镇火柴公社。
公社是什么意思?
古粮仓里做工的都是男人。少奶奶领着佣人来送饭的时候,镇子里的坏嘴们就说:母的进了公社了】榆镇人再蠢,也知道公社里张落的事情是造火柴,不是配种。可是他们就是不明白公社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看见上了岁数的佃农们在镇街里围着二少爷间他,公社是什么意思呢?二少爷红着脸,很害羞的样子。
他说:公社就是家的意思。
他说完就走了,拧着眉毛,对自己的回答也不太满意。再看老实巴jiāo的佃农,更不懂了】公社成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一个不吉利的地方。
等人们觉出来,什么都晚了。
也完了!
那天一个挺大的gān部来给敬老院挂匾,挂匾你就挂吧,他不,他要支一伙孩子来chuīchuī打打,给他凑热闹。他挂完匾滚蛋了,我们可得在这儿住到死。chuīchuī打打的声音老在耳朵里闹,让你觉着这是有人给你送丧来了生他挂匾把敬老院挂成了一个不吉利的地方。
孩子,记住我的话!
不要轻易给自己给别人挂牌子。
你知道牌子上的意思也不要挂。
那么做不吉利。
第十三章
大路往一台卧着的机器里灌了很多稠油,用脚狠狠踩了一处踏板,它就轰轰地吼起来了。古粮仓除了院门,四处不透风,把声音拢得大了许多,旧房梁和新门窗都跟着突突地乱抖。二少爷抬高了嗓门儿对公社的人说:它的力气比我们所有人的力气加起来都大,它顶得上十五匹马】他说得正有兴致,机器哑了。
二少爷也跟着哑了。
大路动了哪个地方,机器一蹦,又轰轰腾腾地出了声音。二少爷露出笑容,说了比平时多得多的话。他说:把它用皮带跟那些机器连上,水桶粗的木头也能给轧成一根一根的火柴棍儿。
又说:这在西洋已经是没有人用的旧机器了,它在这里显着新鲜都因为我们榆镇太落后了!他说:我们没有别的办法,机器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们要人人互利互助,为我们的公社开出一片新天地呢只他还要说下去,机器又哑了。这次打击比上次显得重,二少爷的脸淡淡红了一下,立即惨白了。他在公社的人和看热闹的人前边呆呆地站着,很丢面子。他等着机器响起来,但机器不争气,一直没有动静。他不知道打圆场,也不知道解释,只是很委屈地看看大路,看看机器,再看看自己油乎乎的两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