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想鞭子就想到蛇,心里发空。
我想不出少奶奶给吓成了什么样子。
我觉着少奶奶实在可怜。
五铃儿掉泪的样子,让我鼻子发酸。
事情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
不知道应该恨谁。
我问五铃儿:少奶奶抽他了么?
五铃儿说:我不知道。
我说:少奶奶说什么了?
五铃儿说:我不知道。什么声音也没有。
我不知道应该恨谁。
我恨五铃儿。她不该说出这些事。我恨我自己。恨自己不该知道这些事。恨自己没有捂上五铃儿的嘴。可是,五铃儿又哭起来了,眼泪把眼屎都冲gān净了,她说:我听着没有声音,以为少奶奶死啦!
她一边哭一边拨刺,扎疼了我。
她说:早晨起来看到少奶奶,恨不能替她死了!
五铃儿在我指肚儿上扎出血来。我吸凉气。她也吸凉气。傻丫头一着急把我的手指含她嘴里了。她的舌头很软。这是我第一次摸女人的舌头和女人的牙。她的上嗓膛很粗糙,麻嘟嘟的,有很多小疙瘩,像苦瓜的皮。她嚎我指头上的血,嘴唇摧得紧紧的,不让我动。我压她的舌头,她慢慢松了下来。
这时候我隔着窗户看见了少奶奶。
她没有看见窗里的我和五铃儿。
是早晨,雾已经散了,院子里还漫着一层看不见的白气,托着她,让她顺着弯弯曲曲的廊子绕过来。她身子很长,腰很直,淡绿的衣裙裹着她,让她的脸成了一朵荷花。荷花应该很鲜亮,她可有些败了。脸上看不出什么,伤在眼睛里。一看她的眼,就明白她在哭,再看她的脸呢,端端正正的,把什么都忍下来了。
不过她的脸,也让人担心她总会有忍不住了的时候。那样的话,除了眼泪她不会再有别的了。
我不能不想她脸上那种天生的笑容。
她笑起来多么好1她硬撑出来的安静样子,没有笑了。
这样子让五铃儿哭。
我不哭我下作的心里淌了眼泪。
二少爷让她拿鞭子抽他r一个男人不成个男人了r我的手指在五铃儿的嘴里旋,触她的舌头和牙,触她的嘴唇和腮。我对她说:你让我出来吧。
五铃儿的唾沫是臭的。
我的手指上有五铃儿的眼泪。
我说:鞭子的事不准告诉别人r五铃儿用很大的劲儿点头。
我鼻子酸。酸得忍不住了!
我怎么能不酸呢?
我们喜欢的人倒了霉我们怎么办?
我们没办法l可是,我的孩子。
我们不忍心j只有酸了。
酸是长寿的要素之一。
试试吧。
第二十二章
泥水匠为二少爷砌了一个院子。它紧挨着古粮仓的西墙。院子很大,占尽了石台子。屋子只有两间,里面是泥炕,外面是灶,灶上架了一口大锅。灶口用丫人多高的火墙挡着,明火出不来。院子有俩门,一个挨着石台子下边去琼岭的小路,一个开着古粮仓的西墙上,进去就是火柴场调药糊的那间屋子,里面摆满了瓷坛子和洋玻璃,药面的各种味道很呛人。
院子盖好以后,二少爷抽了两个社员。一个是老荒儿,半痴子,爱淌口水,衣襟老是粘糊糊的。还有一个是老坎儿,哑巴,能gān,是头倔驴。看这两个人就知道他们gān的不会是有意思的事情。
他们往院子里运了很多木炭,用石日砸,用筛子筛;用泥炕晾,用艳子艳,炭粉细得像面一样了,他们把轿廊里马廊里的土剥下来,抬到院子,放在锅里用开水熬。他们把熬剩下的浆子倒在石台子土,石台子生了一层盐巴一样的白花花的东西。
那是硝。
·他们把硝也弄成了粉。
最后,他们把大块的硫磺也弄成粉了。
火柴公社的人不注意这些没有意思的事情。我注意了。可是我做梦也没想到二少爷造的不是火柴头用的药糊。他把火柴公社的每一个人都给骗了旦我呢?
我还为他高兴。
我知道他舔土疙瘩不是吃土,是找硝渣,他在这件事上肯定没有毛病。我告诉了炳爷。我还为他高兴。炳爷也为他高兴。
炳爷见过那么多世面,也让他给骗了。炳爷告诉大少爷说:火柴头的药料不便宜,自己能想办法造一些就省多了。
大少爷也给骗住了万大少爷说:他要一心闹着玩儿,谁也拿他没办法。好在他也知道操心成本了,这不是坏事。
谁都知道二少爷gān的不是坏事i他gān的好事算是好到家了一硝。
二磺。
三木炭。
二少爷造的是黑炸药!
他把头掖在裤腰带上了。
别人可都蒙在鼓里。
谁也不知道他在找死主曹老爷把我叫过去,间我看到什么了,听到什么了,遇上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没有。我说屠场宰了一只阉猪,在阉猪的肚子里剥出了一只小猪,小猪三条腿一只眼,刚剥出来的时候心还跳呢】老爷说:你看到了吗?
我说:没看到。屠场的人说不吉利,把它们埋在河滩里了。
老爷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他的脸有点儿种,耳轮和鼻子尖发亮,眼袋子很饱,像塞了馅儿的饺子。他一直在沏滑石粉吃,可能吃多了。
老爷说:他们弄错了。那不是阉猪。是母猪!
他问我:你还听说什么了?
我说:听人讲府城那边传着一种怪病。。
他说:是大骨头病么?
我说:是吧。说是骨头节子上长葡萄球。
他说:我听说了。都怪他们那边水不好。
老爷说得很肯定,伸乎摸了摸膝盖。
他说:咱们这儿水好!
说完他就闭嘴了。我眼看着他摸完了膝盖,摸胳膊肘,摸完了胳膊肘,摸脚脖子。然后摸手腕,摸肩脾骨,摸头骨,最终一根又一根摸起了肋骨。不知道再摸什么了,他用一只手抓住了另,一只手,像是让开水烫疼了,磁磁地往嘴里吸气。
我不说什么。等着他静下来。
我看出老人家有话要跟我说。凭我的经验’,他一定想吃一样东西了,可惜无法开口石这时候我不能啥问。我得耐心等他下定决心,把他想吃的东西详细地告诉我。他也有实在张不开嘴的时候。那样,我就省心了。
我希望他说一样他没吃过的东西。
可是,我又害怕找起来麻烦。
我的心里分出两个叉儿,打架】一个声音说:别吃了!够了i一个声音说:吃吧l吃吧}一个声音说:再吃要吃死了万一个声音说:吃吧!吃屎!
我看出曹老爷下定了决心。
我的心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他没有吓住我。
他羞红了我的脸。
他要吃血。
经血。
他说:要没有结过婚的,净的。
他说:去吧。你小心。
老爷的脸也红了。
血红。
他的小药锅咕咕地冒着热气。
我觉着他在煮自己的痰。
要么,是煮着鼻涕。
他没吃过的东西不多了。
他说:耳朵,当心!
吃到要紧的地方来了。
他在叮嘱自己呢i当心!
血来’了!
咦!
咦!
我想到了镇子里那些闺女,想到了她们夹着腿走路的样子。
可是不行。老爷让我当心,我必须当心。跟她们开开裤档的玩笑不难,伸手掏她们的东西就不容易了。我又想到了五铃儿,除了她我找不着合适的人了。
我说:五铃儿,我跟你借个东西。
她说:你借什么?
我说:你身上的东西。
她说:我身上有什么?针?顶针?
我说:借你两条腿当间的一点儿东西。
她误会了我的意思,阵一口跑了。我这才发现我根本开不了口。在去古粮仓的路上,我叫住了她。路北边是灌木丛和半人高的篙草,我让她跟着我来,我想她不来就算,结果她来了。
我说:你借不借?
她说:借。耳朵哥,我随你借什么。
我还是张不了口。
我说:我借你的血带子用用。
她说:你gān什么用?
我说:你不用管!
她说:是yīn血带子么?
我说:是。
她说:我没有,少奶奶有。
我说:别管谁的,借我用用i五铃儿怕我,可能还喜欢我。她本来以为我要借她的人,没想到只借了一根布带子。她更没想到的是,我的目标是血!我想要血,可是我意外地拿到了少奶奶的贴身之物。我不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好了。
夜里,我把布带子贴在鼻子上闻。
有一股甜丝丝的洋胰子味儿。
我狠狠心,把鼻子往窗台上一叩。
我用布带子接住我的鼻血。流了那么多血,布都湿透了。血很热,我有点儿害怕。我怕我的血流起来没个完。可是一想到我的血和少奶奶的血流在一个地方,又说不出的舒服了。我不恶心。一点儿也不!
我凭什么要恶心呢?里天亮的时候,我发现我的血在布上结了厚厚一层痴,是黑的,像屠场到处可见的猪血。我把东西给曹老爷送去。他把它泡在一只装了冷水的大碗里,血渐渐化开,一碗水红得发紫。老爷端着碗的手直哆嗦。
他说:很好,很新鲜!
他说:耳朵,歇着去吧p我听到了血水倒进小药锅的声音。
我觉着浑身的血都煮开了。
血很浓。
血像猪血一样散着臭味儿。
我很难过。
孩子。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
你能原谅我么?
我的血白流了。
第二十三章
装火柴的竹箩像灯笼,比灯笼长。十盒一包,十包一匣,十匣一箩。箩里衬着蜡油浸过的竹纸,封得不透气。火柴轻,挑夫一根扁担挑八箩,多的能挑十箩。几个挑夫一块儿走,能封住半条街。
隔上三五天,就能看挑火柴的人从曹宅的前边穿过去。挑夫中多是五大三粗的汉子,是郑玉松手下的人。乌龙火柴在外盒的两边刷磷,比大头的赤磷火柴防cháo,产量又不大,销路不成问题,指望它给曹家赚钱就难了。好在曹家本来也没指望它开工就赢利。不过它也不赔钱。郑玉松为请售付了一大笔定钱,火柴场要赔也够赔一气了。
镇里人都以为火柴公社有洋人的股份,有桑镇郑家的股份,其实没有。
大路是个劳力。
郑玉松是个商人。他比别的商人大方,付钱早,也多。他这么做也没人觉得怪。二少爷是他妹夫,他这么做不过分,一点儿不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