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连马灯都没带,只能借着星光赶路。他怕火,走路很慢,好像害怕鞋底子擦出火星儿来。我有一肚子话要问,可是我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口我跟着他走,发誓他让我gān什么我gān什么。他总不会让我活埋了他吧?
天一亮,我才发现二少爷跟往日很不同。他穿戴很整齐,没戴假辫子,可是长发光溜溜的,像一片小帘子披在肩上。他穿的是留洋回来那天穿的黑衣服,连个皱儿都没有。他的脸比平时白,也比平时十净,眼神儿变得静静的,整个人清慡多了。
他在牛角谷的谷底找了一块大石头,石头比门板还平整,镶在山水冲出来的gān河道上。我们放下搭链,吃了点儿带的gān粮,这时候他才认真地看着我。
他说;耳朵,你整天都想什么?
我说:想怎么孝敬主子。
我整天想什么怎么能告诉他呢,别说他,我谁都不能告诉。
自己想什么白己知道就完了。
他说:还有呢?
我说:想多gān活儿。
这是一句真心话。
他说:为什么?
我说:不gān活儿不白吃了?
他说:你觉得世道公平不公平?
我说:公平。
他说:你最盼的事儿是什么?
我说:曹家gān什么成什么,我们走到哪儿脸上都有光,都神气!
他说:你神气了一卜么?
我愣住了。是呀,我一个做奴才的,神气什么?二少爷有点儿冷淡,对我的答话像是不太满意。他表面安静心里不安静,过了一会儿义说开了。
他说:你心里乱不乱?
我说:不乱。
他不理我,看着树梢上的太阳光。
我说:你乱么?
他说:乱口乱极了。
我说:呆会儿咱们千什么?
他说:你十几r?
我说:虚岁十一七。
他说:我二十三厂。
他不再说话,把搭链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掏出来。我开始紧张。我觉着他的话他的动作都不大对头,他慢条斯理地跟我扯那么多gān什么呢?他在大石头的平面上铺了一大张竹纸,倒厂一些炭粉,用一把木梳扒开扒平,把硝粉也倒上。再扒平,他把口袋里的硫粉也倒上了。他让我到远处r一块岩石后边去。我不去口我发誓要呆在他旁边。他看出了我的心思,揪住我的胳膊站起来。他用那么大劲儿操我,让我没想到。他拎着我往前走口我想站住,叮是站不住口他的眼睛像死人的眼睛口我不能离开他。
我说:少爷,你想gān什么?
他说:耳朵,你像条狗一徉!
我说:少爷,你想gān什么?1他说:看着就行厂,不用问】我叫你你再过来,不叫你你一步也不要动,听到了么?)
我不动厂。
他说我像条狗一样。是狗就得有狗的样子。我躲在岩石后边看着他,比狗还老实。
他用木梳子梳那些混在一起的细沫儿口梳了很长时间。他把药面弄进一个大肚子小口的瓷酒瓶子,把一个灯捻儿样的东西用树枝寨进去,然后塞紧了瓶口。他拎起搭涟往我这儿走,脸上的汗像淋了雨一样。
他用手背擦汗,手指头直哆嗦。
他说:耳朵,出了事你回去说一声,让光满找人来埋我。如果没出事,今天的事你谁也不许告诉。算啦算啦!你别管这件事i我带你来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他两只手捂着脸,用力抹了一下。
他说:不知道声音怎么样?
他嘟峨了一会儿,呆呆地走出去。他连想都没想,到那儿就划着了火柴,火花扑一下喷起来。他上身往后一闪,跌跌撞撞地往回跑。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有他向楼在我旁边大声喘气,像拉风箱。他的左脸让火花燎r二串水泡,眉毛焦了半截。他嗓子里噎着咕咕的声音,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想哭。他露出了本相,一早晨装出来的轻快样子不见了,脸皮像布一样不住抽抽。
他大口吐气,想静下来,可连吐出的气也在哆嗦。
他说:耳朵,不管出事没出事,你对谁都不要讲。郑玉松要是来了,你带他来看看,他知道该怎么办。耳朵,你像条狗一样】你说公平?你怎么像条狗一样!
他舌头打卷,难为情,就骂我羞我。我抓牢了他,不放他走。他疯了i我不能放他走!
我说:少爷,你让我来吧。
他说:你还说公平?狗川他踢了我的脚脖子。我疼得缩在地上。他疯子一样窜了出去。我什么也看不见,可是我能听见鸟儿们逃跑的声音。火绳磁啦一下响了。我听见了他的脚步声。他在拌蒜,在摇晃,跑得太慢啦,他已经吓瘫了。
我想得出他鬼一徉乱扭的白脸。
我大叫:少爷!老天救你生恍一声,我聋了,也晕了。我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大的声音。
我想少爷完一r。可他没完,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正鳅着牙站在岩石边上,像哭。我说不出话来。他也说不出。他衣服的后背划了一尺多长的大口子,布片小旗子一样聋拉着。他哆嗦着,很快义摆弄成一颗炸弹,很顺利地把它点爆了。我终于明白了二少爷做的事,还眼看着他获得了成功。不论他再做什么,再说什么,他在我眼里都是个和死人差不多的人了。他点火绳前后的样子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他是胆小的不要命的疯子!
那天他想绕过古粮仓,直接回左角院。我们贴着乌河边的小树林往偷镇走,完全没想到会有人泡在秋天的乌河里洗澡。大路从河边的浅水里呼一下抬起大半个身子,光溜溜的吓了我们_…跳‘大路说:耳朵l曹川他说完就呆住了口他看见了二少爷受伤的脸和破碎的衣服口二少爷也呆住了。我想听听他能对大路说点儿什么。他什么也没有说,扭头离开了。
大路说:耳朵士出了什么事?
我说:不知道!
他说:你说谎!
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茸我也扭头离开了。
大路在吼洋话。
我知道他在骂人。
法国话里也有操你妈这一句!
可1普我不会说口我会听。
第二十五章
我觉着大路有察觉,可能会发作。结果很安静。晚上,他在廊亭里点。上马灯,摆好棋盘,等着二少爷回来。炳爷把二少爷受伤的事告诉了大少爷,大少爷告诉了父母,二少爷不得不腆着伤脸去拜见老爷太太,少奶奶也陪着去了。大路独自坐在廊亭里,孤零零的,像一根让人丢在一边的木头。我陪他坐着,不管他怎么问,我都是一个说法:二少爷试验新的火柴药粉,没配好,魏着了。这说法是二少爷jiāo代的,他见了老爷太太也这么说。大路很愁,闷闷的不快活,好像拿不准我的话是真是假。
他的雪茄抽完了,炳爷早就从杂仓里给他找了一根老爷不用的烟袋锅,玉嘴,檀杆,’白铜锅子。他抽了一袋又一袋,一招一式都很熟,就像他已经用了它一辈子了。石桌上磕了不少烟灰,他用棋子压烟灰解闷儿。后来,少奶奶陪着二少爷回来了。他们在石桌旁边坐下,二少爷用手帕遮着半边脸给大路解释。听不懂说什么,大路可能对解释不满意吧,把最后一锅烟灰使劲儿磕掉,回屋去了。二少爷抖抖袖子,也回屋去了。
少奶奶自己在那儿坐了半天。秋天风硬,我怕她着凉,可是我不敢过去,只能在廊子的拐角那儿看她。院子里到处是轴蜘儿的叫唤声,天再冷它们就完了。
二少爷乘着轿子离开愉镇的时候,轿子后面跟了五个挑夫。
每人还是八箩,可分量比往日不同,扁担弯得深,穿了草鞋的脚也踏得重了。二少爷说是去府城看伤,过几天就回来。他说他已经配足了药面,足够用的了。像往日离开榆镇一样,他把调药间的钥匙jiāo给了少奶奶。
我跟着他的轿子走了很远。他坐在里边不知道我跟着他。出了镇街,轿子上了琼岭的山道。我实在忍不住了,我说:光汉少爷,你要多保重啊:他探出头来,没让轿子停卜。
他说:别忘了在古粮仓守夜!
义说:小心失火l耳朵,回去吧。
我说:少爷,你早点儿回来旦轿子越爬越高。在太阳光里成了金粉一样的扎眼的碎沫儿口我迷迷糊糊听见轰的一声。轿子还在那儿走。挑夫还在那儿走。
可是我觉着二少爷回不来了!
大路白天gān活没jīng神,晚上我把食盒拎到他屋里,摆好,他不吃,坐在chuáng上发愣。我跟他说话他也不理我。我贴着大缸蹲下来,袖着手等他。他叹口气。我也叹口气。他说他想喝酒,我把酒坛子给他抱来,他喝了不到一碗一舌头就大了。他竖起小拇指,朝我晃晃。
他说:耳朵,你不好)
我说:我不好,不好。
他说:你骗我里我说:我没骗你。
他说:他们都骗我】我说:谁也没骗你。
他说:郑-一玉一楠】他拉长厂声儿,眼睛很伤心地眨巴。我不知道他想gān什么。
我怕他叫少奶奶的名字让人听见!不相gān的人听见会怎么想呢?
我抬指喉咙,让他压低声音。
他说:她也骗我!
他的声音很低,可是他的样子让我吃惊口酒淌在下巴上,连脖子都湿厂,他不擦,筷子一次又,一次往桌上掉。他很难过。他醉了。我伯他再喝一点儿会闹起来,结果他主动推开了酒碗。他chuī起口哨,两手一扬,苦笑着做了个爆炸的样子。他开始从容地收拾行李。他狗熊一样的身子在灯影里摇摇晃晃,鞋好像很大,老绊他。
我说:大路,你gān什么?
我说:我,受够’了l我说:你想gān什么?
他说:我想,不想死!
我在廊子上叫五铃儿,让五铃儿把少奶奶叫来。我说大路喝醉了,想走。少奶奶来了。在古粮仓劳累了一天,她身上没有一点儿疲倦的样子,换了gān净衣裙,带着刚刚洗漱过的淡淡的香昧儿。
少奶奶站在台阶上跟屋里说话。
大路哑着嗓子,不知在抱怨什么。
少奶奶说:五铃儿,你跟我来。
少奶奶领着五铃儿进去了。我没进去。少奶奶没叫我进去。
我进去也听不懂,少奶奶也不想叫我们听懂。她的洋话真难听,真慢,可是大路听懂了。
大路的声音越来越高,突然冒出一句:炸掉!炸掉卫窗纸上的他皮影一样张牙舞爪,少奶奶的影子一动不动。少奶奶一抬胳膊,屋里突然安静了。
我看出少奶奶泼掉了碗里的剩酒。
她好像把它泼在大路身上了。
五铃儿说,酒拨在大路脸上犷6我问五铃儿:为什么?
五铃儿说:不知道,听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