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告诉你吧。那人叫曹光汉,是曹家的二少爷。他有一个远房舅舅在光绪的朝廷里做着外jiāo官,攀了这层关系,老爷出钱把整天唉声叹气的二少爷送到西洋留学去了。曹家不指望别的,他们只害怕他窝在榆镇的盆地里变成古怪的人,变成疯子。他是甲辰年十九岁的时候走的,回来的时候有二十三岁了吧?他穿戴变了,身材也变了,没怎么变的是那张脸,还有那令人担忧的性情。他对我说:耳朵,是你吗?听声调好像他刚从地狱里爬出来,好像他刚刚爬出来又得马上爬回去了】二少爷是很可怜的一个人。
这是第三十九架了吧?
孩子,你坐过鸟吗?
有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忘记告诉你了。洋人穿过柳镇码头的时候,东街口上的婿妇们一阵骚动。有个穿粉衫的娘们儿呀地惊叫了一声。她不是黑鹰,她叫白马。她说那句话的时候风骚地扭来扭去,好像孙悟空躲在她后边,要甩金箍棒把她给支起来了。
封建社会怎么样!
女人就是女人。
女人尸/j’很一多名堂的。
她说:好一根洋毡毡】去吧,祝你睡个好觉。但愿你早晨来看我的时候,我还活着。不管怎么样,有意思的事情还在后边,我要下功夫gān到底口去休息吧,不要为女人的一句话害羞了。
gān真万确,那是她的原话。
我累了。
第二章
榆镇在两道山岭后边,是个万亩大小的盆地。盆地里的河叫乌河,水不深,可水急,只能走木排和竹排,不能走船,多轻的船也不行。河心里净是房子那么大的石头,水冲上去撞得很响。乌河在山谷里拐上七七四十九道湾,最后流到柳镇的西边,成了苍河的r一脉了。
为了行排,河上没有矮桥,只有一座吊桥。没有吊桥的地方,人们得蹬水过河。从码头去榆镇的路有二十里,它一会儿在河那边,一会儿在河这边,坐不上轿子骑不上马的人,只能拎着鞋赶路。夏天发大水的时候,这条路gān脆就没了。没路了也不怕。榆镇和山外边断绝来往是常有的事。榆镇是丰衣足食的好地方,我们怕什么呢?跟苍河上下数不清的村镇比比,榆镇在我们榆镇人的眼里简直就是天堂了。
现在想想,这种孤芳自赏实在是毫无道理。整个盆地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曹家的老少,一种是曹家的佃户。榆镇是天堂也是曹家的天堂,跟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有什么相gān呢?!我算个什么东西字我把自己当个人儿,到头来不过是曹家府里一条饿不着的狗罢了。
那时候,不瞒你说,只要能在曹府里做事,做狗我也乐意。
不为别的,就为曹老爷待我太仁义了。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我三岁给曹家喂jī,五岁给曹家养猪,九岁给曹家放马。别人十六岁了是苦力,在曹家的屠场、纸场、扇场里做活,我十四岁就做了曹老爷贴身的跟班,穿好的、吃好的、用好的。我还图什么呢?我从跟曹家的家禽打jiāo道的时候开始就不把自己当外人了,那么多年混过来,我觉着我差不多就是曹老爷的一个儿子。他老人家怎么看我我不管,我有我自己的主意就是了。
偷偷地给一个老地主做儿子,这叫什么事?
你说得很对,这是悲剧。
我在码头上认出二少爷,为什么要哭,为什么拼命磕头,秘密就在这里。他愁眉苦脸的样子,让我心疼,也让我觉着亲近。
那天我在人群里为他开道,求他把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他想了想终于这么做了,我很满意,我成了他手里的拐棍儿,可以硬梆梆地拨拉那些挡道的饥民了。他们不断哀求:亲爹!您救命:我真想踢他们。实在没的吃了,吃腿上的肉么里这么低三下四的,哪配活在世上。二少爷的脸色很悲枪,不知道怜他们呢,还是怨他们,他穿过人群的样子像逃跑。
他说:这里也弄成这个样子了!
我说:去年涝,今年又旱了。
他说:榆镇的米仓怎么样?
我说:满着呢!
他说:为什么不多娠一些呢?
我说:娠了不少了。县城有咱们家开的粥棚,逢五逢十生火,大少爷哪个月也得跑两趟。
他说:为什么不天天生火?
他气冲冲的样子把我闹傻了。
他又说:人是逢五逢十才吃饭的么?!
我说;朝廷都没有办法了,靠咱们张落有什么用。把米娠光了,咱们吃什么?
他说:要吃大家一块儿吃。
二少爷还是过去那个莫名其妙的人,我想我得留心。上路以后,我求他让我背他上山,他不肯,我又求了一次,他还是不肯,只答应把胳膊搭在我肩膀上。我怕他胳膊抬高了累着,故意弯膝弓背让身子矮下去。我的脸离地面那么近,两只手一伸就能爬着走路了。
洋人一直跟在旁边。我和少爷说话的时候,他就听着,看我们俩的嘴。我们不说话的时候,他就chuī口哨。他chuī得很响,像一根笛子。二少爷心情不好,不怎么跟他说话,说个一句半句也是叽哩咕噜,他听了以后使劲点头,样子很厚道,还有点儿傻。他到路边树林里累累坠坠地撒尿,让我大吃了一惊。我眼尖,什么也别想逃过去。我突然想起一r裱子说的那句话,我没出息,我又梦见在船e:撅着屁股摇稽的女人了。
你仔细看看我的老脸,它下贱吗?
人下贱不下贱,是看不出来的。比如你是好孩子,你在想什么,我可一点儿也不知道。
你不会想着扒女人的裤子吧?
我年轻的时候经常这么gān。
在梦中。
对。全部。
例外的情形,我以后会告诉你。
我们半夜才到家。跟我们同行的有几百个饥民x他们抢着帮助二少爷运行李,赶都赶不走。行李中有五、六个木箱子,大的像瓜棚,小的像jī窝,事后我知道那是一套造火柴的旧机器。
本来是要雇脚夫的,不料饥民们一拥而上,抬着机器就走,像一大窝蚂蚁。我告诉少爷,让这帮人赖在愉镇白吃白喝就麻烦了。少爷不理我,过了半天才白我一眼。
他说:这不是很好么。
饥民们很懂事,很卖力,也很小心。我们还在山腰,那些机器已经上了山顶了。山顶上有曹府的家丁,他们轮班拦截入境骚扰的饥民。这一回他们没有拦住。有二少爷撑腰,饥民羊群一样冲向榆镇,他们托着木箱子在镇街里走,吵吵嚷嚷像只过节的队伍。
有人提前报了信儿,曹家的仆人们打着灯笼火把迎出来。整个镇子都给吵醒了。我听到了大少爷曹光满的声音。隔着乱哄哄的人群;我看见他站在曹府门楼的高台阶上,让火把映得满面红光。他在各方面都是与二少爷相反的人,他的笑声能把房上的瓦片震下来。
他说:光汉里光汉州你在哪儿呢了我们好不容易挤到他跟前。他一把抓住了弟弟的胳膊。俩人一个热一个冷,让人看了真不舒服。
哥哥说:你叫人认不出了。
弟弟说:噢,是么?’哥哥问:这洋人是gān吗的?
弟弟答:机师。我的朋友。
二少爷向洋人咕噜了几句。
洋人说:你好i难听极啦,像猫叫。我们进门楼的时候,觉得事情不对头。
二少爷沉着脸,他肯定后悔了。饥民们往门楼挤,越来越像一群疯子。他们拍仃木头箱子,齐刷刷地喊:一哩二哩三,拿饭来i四呀五呀六,拿肉来i七啦八啦九,拿酒来ti你拿酒来l’i二少爷脸都绿了。
这就是报应。
如果有人叫你亲爹,你不要当回事。
别相信那些赞美你的人。
第三章
二少爷的样子像吃奶口他的脸贴在他母亲的胸脯上,跪着,不动弹。这不怪他,是他母亲让他到跟前来,完后把他揪过去,按到怀里就不让动了。留洋以前,母子俩经常这么做,这是他们的习惯。二少爷吃母奶吃到九岁,二个愿吃一个愿喂,说不清毛病出在谁身上。
二少爷可能闻到好几年没闻的味儿了,他迟迟不起来。曹张氏不到五十岁,整夭吃素念佛,脸很年轻。那上面是流着泪了。
她说:汉汉,这次回来再别出门儿啦i二少爷唔唔唔,扎着脸,像头小猪惠子。
他们把别人忘了。屋子很大,是专门会客的厅堂,上首的另一张太师椅上坐着曹老爷,两侧的偏椅上,一头是大少爷,一头是洋人。我在靠窗户的地方立着。半天没人说话。大家都很吃惊。洋人可能觉得母子俩很奇怪。老爷和大少爷吃惊,是为别的事口我也吃惊。
二少爷没有辫子了(我一直以为他的辫子盘在礼帽里。他往母亲怀里扎的时候,礼帽滚到地上,咕噜噜像滚着一颗头。不满皇朝的人才这么gān。
二少爷想造反么?
曹张氏一直在哭。
曹老爷不言不语,像睡着了。
大少爷朝洋人笑笑,点点头,洋人也朝大少爷笑笑,点点头。重复了好几次,最后谁也不看谁了,都把脸往别处扭,生怕碰上对方的眼睛。母子俩还没有分开的意思二我看出洋人很紧张,他肯定觉得再呆一会儿就不得了了,儿子要叼住母亲的奶子了:他的担心有道理。
我见过这种事。那是二少爷留洋前一年。在曹张氏念佛的禅房里,是夏天,开着半扇窗户。我看见了二少爷的后脑勺。还厅曹张氏闲在旁边的一只rǔ房。它像个雪白的葫芦,比葫芦膨松。那年二少爷十八岁,我十一岁。我经常在曹府里跟趾,我见识的有意思的事情多了。有时候我还到房顶上去蹬跳。我小时候上房,是抓逃跑的母jī;大一点儿了,是想看星星数星星;再大一点儿,目的就复杂了。我不说你也明白。
那天,洋人冷落了。曹家见过大世面,跟洋人打jiāo道不是一次两次。槐镇礼拜堂的神甫常到榆镇来,他不坐轿,也不骑马,他永远骑着一头驴,是叫驴,个头儿比马还高。他来不为传教,是为收购曹家屠场的猪鬃和曹家山场的木材。他会说中国话。二跟大少爷讨价还价很麻利,、bī急了他就耸肩膀,笑着说:操你妈的:大少爷也笑着说:操你爸爸的】成jiāo了他们就互相拍打肩膀,很友好。神甫和曹家有定约,不往榆镇发展教民,这里的人信佛。曹家不怕和洋人打jiāo道,神甫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商人。洋人都是商人,新来的这个也不例外。我琢磨曹老爷和大少爷准是这么想的。我觉着过意不去,给大鼻子端茶的时候特意跪i‘一条腿,把杯子举过头顶。这是给贵客行的礼节一r,洋人手忙脚乱,好像曹张氏当真把rǔ房掏了出来。一}h他确实不像个有身份的人。
后来我跟着老爷到他屋里去了,他一让我把药铺的纸包打开给他看。我告诉他五条腿儿的高丽参没有,只有四条腿和三条腿!l的,须子倒不少,每根参都在三十条以上二他拿起一根人参数了数,很仔细。